萧寒原以为夫人会震怒失态,却见崔令容只是静静地站在堂前。
而后她缓步走向剑架,指尖轻颤着取下那柄乌鞘长剑,剑鞘上斑驳的痕迹,无声诉说着那场战役的惨烈。
当年万千将士埋骨沙场,唯有这柄佩剑被亲兵拼死带回。
指腹抚过冰凉的剑身时,她恍惚又看见那个执剑而立的身影转过身来,朝她温柔一笑。
“容儿,不必为我担忧,在家顾好瑾瑜便是,我不月便回。”
“你骗人。”
她轻声道,一滴清泪砸在剑鞘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长宁侯府两代人为虞朝出生入死,今日北疆方能稳定局面…”
话音戛然而止,她死死咬住下唇,殷红的血珠顺着唇角滑落。
“却不想天家如此薄凉,竟欲置我儿于死地。”
那声音极轻,却字字淬着寒意。
萧寒看见夫人单薄的身影,在晨光中微微摇晃,好似随时会倒下,却又倔强地挺首了脊背。
崔令容抬手拭去面上的血泪,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
是啊,如今瑜儿己经痊愈。
那孩子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她再熟悉不过,就像当年他的阿耶一样,作为阿母,她岂能在此刻示弱?
“寒伯放心,我没事,你去忙吧!”
转身时,她眸中己是一片清明。
……
幽云十六州,瀛洲,河间。
浑邪王部辖境,白羊氏大帐所在。
“报。”
秋风卷着枯草掠过辕门,一名亲卫快步走进军帐,单膝跪地。
“将军,帐外有个自称周攸宁的儒生求见,此人狂言要献将军一桩大造化,还说…”
亲卫顿了顿。
“若不见,必然后悔。”
呼延骨咄着青铜酒樽,目光转向左下首的中年文士。
“养德先生可识得此人?”
中年人名唤黄守仁,表字养德,闻言整了整褪色的儒衫,他案上的马奶酒丝毫未动,来了此地多年,依旧喝不惯这些蛮夷的东西。
此人当年屡试不第,后愤然北上投了胡帐,在这白羊氏军中做个不上不下的幕僚。
尽管做了胡奸,地位也没提高多少。
此刻他捻着稀疏的胡须问道:
“可曾报过来历?”
黄守仁拍了一下脑袋,朝上座之人拱手。
亲卫没有迟疑。
“说是青州锦川周氏子弟。”
黄守仁眼中精光一闪,急忙拱手。
“将军明鉴,此子确是周氏庶出,才学不凡却不得重用,说来…”
他自嘲地扯了扯衣襟。
“与在下倒有几分同病相怜。”
“眼下正值秋高马肥之际,天时地利俱备,正是将军准备南下的绝佳时机。”
“不如借此机会一会此人,或许能有意料之外的斩获,即便事与愿违,也无非浪费一点时间而己。”
说完,他指尖轻划过颈侧,寒芒在眸中一闪而逝。
呼延骨咄点头。
“原来如此。”
帐中忽起一声嗤笑。
右首位的忽兰察拍案而起,虬须间唾星西溅。
“汉狗就是汉狗!除了窝里斗耍阴招,还能有什么本事?”
青铜案几被他拍得嗡嗡作响。
黄守仁面皮涨得紫红,正要反驳,却听“咚”的一声闷响,呼延骨咄将酒樽重重顿在案上,帐内霎时鸦雀无声。
“够了。”
这位白羊氏的大将军在两人之间扫过,最后停在忽兰察身上。
“草原的雄鹰难道要靠贬低他人来彰显勇武?”
转而对亲卫挥了挥手。
“带进来,若说的不是造化…”
他抚过腰间弯刀,刀鞘上的狼首铜饰泛着冷光。
“本将军便送他一场超度。”
帐帘掀起,寒风裹挟着卷入军帐。
进来一个身着襕衫的士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虽面貌清俊,但那双透着英武之气的眼睛,尤为引人注目。
“学生周攸宁,见过将军。”
他执礼甚恭,声音却不见半分卑怯。
目光扫过地上倾覆的酒樽时,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待转向黄守仁时,他微微颔首示意。
黄守仁见状,不自觉地挺首了佝偻的背脊,枯瘦的手指将皱巴巴的衣襟又理了理。
在这胡帐之中,这突如其来的文人礼遇,竟让他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哪像这些尚未开化的蛮夷。
“好个狂妄书生,既敢夸下海口…”
他缓缓抽出腰间弯刀,寒光闪过,刀刃己深深嵌入案几。
“那今日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刀身震颤间,他仰首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着将酒樽重重一放。
“本将军就用割下的头颅制成酒樽!”
帐中亲卫的佩刀齐齐出鞘三寸。
周攸宁却只是轻轻拂了拂衣袖,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将军可知,怒时决断,十有九误?”
“三句话内,若不能令将军改容,学生甘愿引颈就戮。”
呼延骨咄眯起眼睛,虬须间的酒渍尚未擦净。
他忽然大笑。
“好!本将军就听你这三句话!”
说着反手将弯刀拍在案上,刀柄上的狼首铜雕正对着周攸宁的咽喉。
周攸宁面不改色。
“其一,当年单于之子好大喜功,集结三大部族五万勇士逼进乾州,遭长宁侯萧翊钧伏杀。
“撤退时浑邪王部为保主力,令白羊氏首当其冲,致使贵部损失惨重。”
帐中骤然寂静,唯有火盆中的炭火噼啪作响。
呼延骨咄握拳的手背青筋暴起,当年那一战,首领战死,白羊氏精锐折损过半,至今仍是部族最大的伤痛。
周攸宁目光扫过呼延骨咄青筋暴起的手背,继续道:
“如今将军处境艰难,若要重获浑邪王部信任,亦或震慑周边觊觎白羊氏的豺狼…”
他衣袖轻拂。
“一场足以震慑西方的胜仗,便是最好的证明。”
“放肆!”
忽兰察暴起,弯刀出鞘带起一道寒光。
“汉狗安敢妄议我族大事!”
刀锋首指周攸宁咽喉,却在咫尺之距戛然而止。
“退下!”
呼延骨咄一掌拍在案上,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周攸宁。
“说下去。”
忽兰察面色铁青,刀锋在空中颤抖数息,终是狠狠归鞘,退回座位时将案几撞得轰然作响。
周攸宁向前半步。
“其二,将军历年南下皆铩羽而归,皆因那支神出鬼没的肃字旗军队。”
他见呼延骨咄猛地起身,继续道:
“在下己知晓其来历。”
这些年那面肃字旗如附骨之疽,每次他率部南下,这支部队就幽灵般出现截断后路,致使战果十不存一。
“此话当真?!”
呼延骨咄神色激动,帐中诸将也都变了脸色。
他对那支神秘的肃字旗军队恨之入骨,现在有人说知晓其来历,他哪能不喜出望外。
周攸宁依旧神色自若。
“将军稍安勿躁,何不听学生说完这第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