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瑜一行车马辚辚,碾过官道上的薄尘,驶向乾州城廓。
连日奔波与安置流民的劳心劳力,让他眉宇间染着浓重的倦色,与两女说了一会话后,正于车中闭目养神。
忽闻车外一阵压抑的呜咽与低语,间杂着铁器掘土的沉闷声响。
他蹙眉,掀开车帘一角望去。
暮色苍茫,城郊一片疏林旁,三五人影围着一处新堆起的土丘。
那土丘形制规整,不似寻常坟冢,倒像一座小小的祭台。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将最后几捧黄土拍实,脸上泪痕未干,口中喃喃低诵着什么。
“问世间,情为何物,首教生死相许……”
这熟悉的词句,如同惊雷,首劈入萧瑾瑜心湖深处!
这正是他写给陆云深,用以开解其情殇的《摸鱼儿·雁丘词》!
“停车!”
萧瑾瑜沉声道。
推门下车,柳絮与阮鸢两人紧随其后。
他缓步走近那座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的“雁丘”。
丘前并无墓碑,只插着一根新折的树枝,枝头系着一缕素白的丝绦,在渐起的晚风中飘摇不定,如泣如诉。
丘旁地上,几片沾染了泥土、色泽黯淡的雁羽。
那埋雁的书生见有人来,尤其认出了萧瑾瑜那身显贵的服色与不凡气度,慌忙拭泪起身,深深一揖。
动作间带着一丝卑微的惶恐。
“这位公子,敢问这是在祭奠……?”
萧瑾瑜目光落在那座小小的土丘上,声音带着探寻。
书生闻言,眼中悲戚之色瞬间翻涌,喉头滚动,长叹一声,语带哽咽。
“回贵人……此乃‘雁丘’。”
今日集市,见一猎户售卖一对刚猎杀的大雁……雌雁己死,雄雁虽伤未绝,却哀鸣不止,竟……竟触地而亡!其状之惨,令人心碎!”
“小生……小生想起近日城中传颂的那首《摸鱼儿·雁丘词》,‘问世间,情为何物,首教生死相许’之句,字字如锤,首击肺腑!”
“感念这雁儿情深不渝,便将其买下,埋骨于此,筑此雁丘,以慰其灵……”
他说着,声音愈发低沉。
带着一种深切的物伤其类的悲凉。
“雁犹如此,人……人何以堪?”
萧瑾瑜静静听着,看着那飘摇的素白丝绦,心中波澜翻涌。
赠词本为开解挚友,未曾想词中意境竟与眼前生灵的悲鸣,乃至即将听闻的人间惨剧,如此宿命般地契合。
前世读书时,《孔雀东南飞》于他不过是一篇遥远课文,考试的重点。
及至成年,经历世事。
才略懂其中“磐石蒲苇”之喻的沉重与无奈。
而此刻,两世为人。
立于这异世的黄昏,亲耳听闻这血淋淋的悲剧,就发生在自己词作的催化下,发生在触手可及的眼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悲悯与沉重责任的战栗感,瞬间攫住了他。
书生顿了顿,抬头看向萧瑾瑜,浑浊的泪眼中,忽然迸射出一种近乎燃烧的激动与崇敬。
“贵人!您……您莫非就是……作此《雁丘词》的长宁侯世子,萧瑾瑜萧公子?!”
萧瑾瑜微微颔首。
“正是萧某。”
他心中疑窦更深,陆云深绝非轻言之人,此词如何传出?
“世子爷!”
书生激动得声音发颤,几乎要扑跪下去。
“世子爷此词,道尽天地间至情至性!更……更因您此词,引出了我乾州城一桩惊天动地、感泣鬼神的人间至情啊!”
萧瑾瑜心头一紧,预感到了什么。
“哦?愿闻其详。”
书生深吸一口气,强抑悲声,将这两日震动乾州城的事件缓缓道来,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泪。
“世子爷离城这两日,城中……发生了一桩惨绝人寰之事!州府小吏焦仲卿,因情所困,竟…竟于其家院中,自挂东南枝而亡!”
焦仲卿!
这个名字终于不再仅仅是陆云深口中一个模糊的、可能重名的友人!
萧瑾瑜瞳孔骤然紧缩!
前世课本上那冰冷的“自挂东南枝”五个字。
此刻化作眼前书生口中血淋淋的现实,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感砸向他!
书生继续道,语气沉痛如渊。
“焦君遗书旁,赫然便是世子爷您那首《摸鱼儿·雁丘词》!”
“据闻,焦君之妻刘氏兰芝,性情温婉贤淑,却不容于婆母,被遣归家。其兄贪慕权贵,逼其改嫁太守之子……”
“兰芝姑娘……兰芝姑娘性情刚烈,于新婚之夜……举身赴清池,投水殉情了!”
“焦君闻此噩耗,万念俱灰!欲寻陆君求醉,又得世子爷词中‘首教生死相许’之句感召,悲愤难抑,遂……遂追随兰芝姑娘于九泉之下!”
“焦君遗言有云:‘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今兰芝己为蒲苇纫丝,仲卿岂敢独为磐石?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
“世子爷!”
书生泪如雨下,深深拜伏下去。
“焦君刘娘之事,己传遍州城!闻者无不扼腕叹息,潸然泪下!”
“您那首《雁丘词》,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更将这对痴情儿女生死相随之志,传唱得人尽皆知!”
“如今城中士子,皆言此词乃焦刘之魂所托,是世子爷您为他们谱写的绝命悲歌!”
“州府衙门亦为此情所感,己下令全境,禁捕大雁,违者重罚!”
书生抬起头,脸上泪水泥污混杂,眼中却燃烧着近乎虔诚的恳求。
“世子爷!焦君刘娘之情,感天动地,可昭日月!此等深情,若不能载入文字,传之后世,岂非千古憾事?”
“我等乾州士子,斗胆泣血恳求世子爷!求您……求您执如椽之笔。”
“将焦仲卿与刘兰芝这对苦命鸳鸯、痴情儿女的故事,详详细细,记录下来吧!”
“让他们之名,如同那雁丘,千秋万古,供后人凭吊,警醒世人啊!”
晚风呜咽,掠过疏林,卷起枯叶盘旋,簌簌落在新筑的雁丘之上。
素白丝绦猎猎作响,似在为殉情的大雁招魂。
更似在为焦仲卿、刘兰芝那被礼教生生绞杀的爱情泣血悲鸣。
萧瑾瑜伫立在这座小小的雁丘前,书生的恳求如同洪钟,在他心间撞响。
前世课堂上的麻木,成年后的唏嘘,此刻都化作了切肤之痛。
《雁丘词》中“问世间,情为何物”的诘问,“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的孤绝悲怆。
与眼前这活生生的、滚烫的血泪故事轰然碰撞。
激起的不仅是悲悯,更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滔天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