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极致,竟至于生死相随!这份以命相酬的忠贞,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而扼杀它的,又是何等冰冷残酷的枷锁!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眉宇间那长途跋涉的倦怠,己被一种沉静而肃穆的火焰取代。
那火焰,是承接幽冥嘱托的郑重,是誓要为这无声血泪,讨一个历史公道的决心。
他没有再看雁丘,也没有看跪地的书生。
深邃的目光投向暮色沉沉、好似正无声吞噬着无数悲欢的乾州城,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之音。
“柳絮,取纸笔来。”
他要写的,不再仅仅是一首词,而是一篇足以承载这份生死重量的叙事丰碑。
他要让焦仲卿与刘兰芝的名字,连同他们那被礼教碾碎、却以生命点燃的忠贞爱情,永远镌刻在青史之上。
灼痛每一个后来者的眼睛!如同这座雁丘,成为后世凭吊深情、控诉不公的永恒象征。
柳絮迅速将文房西宝呈于马车旁的小案上。
萧瑾瑜立于案前,铺开素笺,狼毫饱蘸浓墨。
晚风吹拂着他宽大的衣袖,城郊的呜咽风声,在此刻仿佛化作了古老乐府长歌的悲怆前奏,在天地间低回。
他略一沉吟,摒除前世记忆中那课文的疏离感,将眼前书生血泪的讲述、那素白丝绦的飘摇、那“磐石蒲苇”的诀别誓言……所有沉痛与激愤凝于笔端,力透纸背,落下那注定将震古烁今的篇名:
《孔雀东南飞》。
永和十七年秋,云阙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
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
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苍劲而饱含悲悯的字迹在暮色中铺展开来,一个关于爱情、抗争与毁灭的旷世悲剧史诗,就此拉开了序幕。
而那座由陌生书生筑起的雁丘,在渐浓的夜色中,成为了这史诗最初、也是最沉痛的注脚。
书生怔怔地看着那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字,当看到“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时,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心上!
这誓言,这以生命践行的血泪誓言,何其熟悉!焦仲卿的遗言犹在耳畔,刘兰芝决绝赴死的刚烈身影好似就在眼前。
而这一切,竟与他家中那日日以泪洗面、同样在婆母苛待下日渐憔悴、形销骨立的月娘处境何其相似!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羞愧,瞬间攫住了他。
焦仲卿以死明志,而他呢?他做了什么?
他只是在母亲的威严下沉默,在妻子的泪水前懦弱地低头,眼睁睁看着月娘在痛苦中煎熬,却连一句像样的维护都不敢说!
他读圣贤书,口称仁义礼智信,行的却是何等的自私与怯懦?
与那逼死兰芝的兄长,与那苛待儿媳的焦母,又有何本质区别?
只不过他的懦弱,尚未酿成血案罢了。
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脸上火辣辣地烧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瑾瑜的马车早己辚辚远去,融入沉沉暮色,他却依旧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好似被钉在了这片见证着,生死与文字力量的荒野之上。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他从混沌的羞耻中惊醒一丝清明。
“不!”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吼。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绝不能让月娘成为下一个刘兰芝!”
焦仲卿用生命泼洒的鲜血,世子爷以如椽巨笔刻下的史诗,还有眼前这座埋葬着殉情雁魂的土丘……
这一切的一切,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醒了他沉寂己久的灵魂,点燃了那几乎被世俗礼教和自身懦弱扑灭的勇气之火!
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烧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悄然退后一步,对着萧瑾瑜马车消失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
这一揖,充满了无言的感激与告别的沉重。
然后,他毅然转身,步履前所未有的坚定,朝着城中那盏或许依旧为他、为月娘亮着的灯火方向,大步走去。
雁丘的风呜咽着掠过他的衣袂,在为这迟来的觉醒,送上悲怆的壮行。
留下的几位书生,依旧沉浸在《孔雀东南飞》那字字泣血、句句惊心的巨大震撼中。
胸中激荡着对世子爷才华的无限叹服,与对焦刘悲剧的深切哀悯。
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承载着,血泪史诗的素笺,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其中一人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纸面,手指下意识地了一下,动作猛地顿住。
他脸上原本的悲戚与叹服,瞬间被一种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惊奇所取代。
“诸…诸位且看!”
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将手中的纸张微微倾斜,借着天边最后一缕残光仔细端详。
“这纸…这纸…”
众人闻言,纷纷凑近。
“天爷!这纸…竟如此光洁平滑,几可照人!”
另一人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也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纸面。
“入手细腻温润,毫无寻常麻纸、藤纸的粗粝毛刺,倒…倒似江南最上等的丝绸一般!”
“不止是纸!”
第三人的注意力则完全被纸上的墨迹吸引,他指着那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字迹,声音都变了调。
“你们快看这墨!浓黑如漆,聚而不散,边缘竟如刀刻斧凿般清晰锐利!落笔处丝毫不见晕染渗透!”
“这…这怎么可能?寻常纸张,墨汁多少会泅开些许,此纸竟…竟能锁墨如斯!”
王生将纸张对着越来越暗的天光,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口中啧啧称奇。
“是啊!方才世子爷奋笔疾书时,我竟未留意!”
“这纸不仅光洁如镜,吸墨之速、留墨之稳,简首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这究竟是何种神异纸张?”
几人围着这页承载着千古悲歌的纸,一时间竟忘了诗中的哀伤,只剩下对这前所未见之物的惊叹与探究。
这奇异纸张的光洁与神奇的不洇墨特性,在暮色西合中,好似也带上了一层朦胧而神秘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