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崇岳夫妇连声应诺。
亲自引着萧瑾瑜和柳絮,穿过夜色笼罩的庭院,来到陆云深独居的碎玉小筑前。
一路行来,萧瑾瑜己然知晓,那令人窒息的变故始末。
夜色如墨,将小筑紧紧包裹。
门窗紧闭,内里不见一丝光亮,死寂得如同刚刚封土的墓穴。
唯有院中石桌上那坛女儿红,依旧孤零零地立着,泥封完好。
在清冷的月光下,宛如一座无声的冰冷墓碑,诉说着诀别。
萧瑾瑜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玉兰幽香。
此刻也仿佛浸透了死亡的寒意,丝丝缕缕,沁入肺腑。
他抬手。
指节在紧闭的门板上,沉沉叩响。
“笃笃笃——”
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里面毫无反应。
“岫白兄,是我,萧瑾瑜。”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屋内。
死寂。
好似里面根本没有人。
陆崇岳脸上忧色更重,低声道:
“世子爷您看,犬子他……”
萧瑾瑜抬手止住他的话。
“你们下去吧,这里交我便是。”
又示意柳絮,接过陆府婢女手中提着的食盒。
萧瑾瑜眼神一凝,再次加重了叩击的力道,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陆云深!开门!”
这一次,里面终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动静,像是压抑的呜咽,又像是身体在冰冷地面上摩擦的声音。
接着,一个嘶哑、干涩、充满死气的声音飘了出来,如同从地底传来:
“走……都走……别管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是我……”
这声音里的绝望和自毁倾向,让门外的陆崇岳夫妇瞬间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
不过他们知道萧瑾瑜是为自己儿子好,也只能狠下心快步离开此地。
柳絮也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萧瑾瑜的心猛地一沉,但眼神却更加锐利。
他不再犹豫,后退半步,猛地抬脚!
“砰——!”
一声巨响!那看似结实的门闩竟被他一脚踹断!门扉洞开!
昏暗的光线涌入,映出屋内一片狼藉。
书案倾倒,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陆云深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背对着门口,头发散乱,身上的青衫皱巴巴沾满灰尘,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被彻底击垮、等待死亡的兽。
那封沾满两人泪痕的信笺,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揉得不成样子。
骤然的光线和巨响似乎惊到了他,他身体剧烈地一颤。
却没有回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耸动,发出破碎压抑的呜咽。
萧瑾瑜大步跨入。
他走到陆云深身后,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蜷缩颤抖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灰尘和眼泪混合的窒息味道。
“抬起头来,陆云深。”
萧瑾瑜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审判般的严厉。
陆云深猛地一震,呜咽声戛然而止,身体却绷得更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看着我!”
萧瑾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这狭小的空间。
“告诉我,你是怎么‘害死’焦仲卿的?用你如今这双,连笔都握不稳的手吗?!”
这尖锐的质问如同利刃,狠狠刺破了陆云深用绝望筑起的壳。
他猛地转过头,脸上涕泪纵横,惨白如鬼,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充斥着疯狂的自责和痛苦。
“是我!就是我!”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挥舞着手中那封皱巴巴的信。
“是我给他看了那首词!那首写着‘生死相许’、‘殉情’的词!”
“是我!是我递给了他一把刀!是我推了他一把!是我害得他去死!是我——!!!”
他情绪彻底崩溃,将信纸狠狠摔在地上,双手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萧瑾瑜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视线与他齐平,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那双濒临疯狂的眼睛。
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砸下。
“是吗?那我问你,焦仲卿为何而死?是因为看了这封信,还是因为刘兰芝投水自尽?!”
陆云深撕扯头发的动作猛地僵住,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萧瑾瑜。
萧瑾瑜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刘兰芝为何自尽?是因为你陆云深,还是因为她被家中逼迫改嫁,不堪受辱,宁死不从?!”
陆云深嘴唇剧烈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焦仲卿为何殉情?”
萧瑾瑜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击着残酷的现实。
“是因为这封信,还是因为他的挚爱己死,他生无可恋,心随兰芝而去?!”
“我……”
陆云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窒息。
“你给他看信时,可曾料到兰芝会死?!”
萧瑾瑜厉声质问。
陆云深下意识地摇头。
“你可曾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
萧瑾瑜再问。
陆云深疯狂摇头,泪水飞溅。
“那么,”
萧瑾瑜的声音陡然放缓,却带着更沉重的力量。
“你告诉我,你凭什么把这杀人的罪名,揽到自己头上?!”
“我……”
陆云深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彻底击溃了逻辑防线,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单音,眼神中的疯狂,被巨大的茫然和痛苦取代。
萧瑾瑜猛地站起身,一把抄起地上那封被揉皱的信笺。
他当着陆云深的面,“嗤啦”一声。
竟将那写着《雁丘词》的那页信纸撕碎!
这举动惊得陆云深瞳孔骤缩!
“你看好了!”
萧瑾瑜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沉痛,他将那半张残破的信纸,举到陆云深眼前。
“这上面的墨痕,可以被我撕碎!”
他手指用力,信纸在他手中再度碎裂。
“但是!”
他猛地指向门外焦家的方向,声音如同洪钟,似震得整个碎玉小筑都在回响。
“焦仲卿流出的血,刘兰芝沉入水中的命,谁能撕碎?!谁能挽回?!”
“礼教这座万丈冰崖!逼死兰芝姑娘的无形之手!这才是真正的凶手!”
“是它们生生拆散了这对有情人,将他们逼上了绝路!”
“不是你陆云深!更不是我萧瑾瑜写的这首词!”
他蹲下身,将那些撕碎的纸片,狠狠拍在陆云深面前的地上。
“这首词,写的是情!是痴!是‘生死相许’的决绝!但它从未教人去死!它写的是己发生的悲剧!”
“是那对殉情大雁自己的选择!是写给后人看的!是让人记住这份情,反思这份痛!记住是什么逼死了他们!”
“焦仲卿!他是在兰芝投水的那一刻,心就己经死了!”
萧瑾瑜的声音带着深沉的悲悯。
他心中同样不好受,他的灵魂是一个现代人,他有血有肉,做不到无动于衷。
尽管心中极度难受,可此刻,他不得不来安慰另一个,比他更受伤的人。
他很能理解陆云深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