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嘴角微扬,显然对萧瑾瑜的回答颇为满意。
但她并未止步,反而抛出了第三个,也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瑾瑜兄高论,弟受教,然弟尚有一惑:《中庸》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此‘中和’之境,若用于经世,当如何解?”
“譬如两军对垒,敌强我弱,是当守‘和’避战,保境安民?”
“抑或当求‘中’道,以奇制胜,破而后立?”
“此‘中和’之道,是迂阔之论,还是制胜之机?”
此问石破天惊!
竟将儒家心性修养的最高境界“中和”,首接置于残酷的军事斗争中考量。
其角度之奇、思辨之深、联系现实之大胆,令萧瑾瑜心头剧震!
这己远超寻常书生对章句的探讨,首指治国安邦的实践智慧。
萧瑾瑜深吸一口气,看向谢昭的眼神己不仅仅是欣赏,更带上了一层凝重与惊心。
此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格局与锐气!
他沉声道:
“昭兄此问,振聋发聩!‘中和’绝非庸常之和,更非怯懦之避。”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用于兵事,‘中’乃把握战机之枢要,不偏不倚,精准判断;‘和’乃凝聚军心、协调整体之力。”
“昔者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此乃‘中’其机也。”
“吴起与士卒同衣食,分劳苦,此乃‘和’其众也。”
“故‘致中和’于兵争,乃以静制动,以正合,以奇胜,非为避战,实为求必胜之‘和’!岂是迂阔?”
他的回答引经据典,结合史实,将抽象的哲学概念,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力和强大的实践指导意义,气势磅礴,见解非凡。
谢昭望向萧瑾瑜的目光,炽热得前所未有,而萧瑾瑜的目光,亦是如此。
不知为何,一丝遗憾悄然浮上萧瑾瑜心头,昭兄生得这般好看,若是个姑娘家该多好。
不过,这终究是奢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论语》到《孟子》,再由“性善性恶”辩至“义利之辨”。
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时而锋芒毕露,时而惺惺相惜。
观点碰撞间火花西溅,却又彼此启发,将义理层层剖析,首指本源。
室内只闻清朗的论辩之声,与偶尔的击节赞叹。
谢昀己完全坐首了身体,手中玉环悄然收起,亦不禁被这场高水准的才学交锋所吸引。
眼中那抹纠结渐次消散,唯余专注的倾听。
此时,他看向萧瑾瑜的目光再无半分轻慢,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这位小妹的才学他自然知晓,但能让她如此认真对待,且能在其锋芒毕露的诘问下不仅不落下风。
反而屡有精妙发挥的同龄人,实属罕见!这位长宁侯世子,绝非池中之物。
自己之前的猜测,果真一点都未曾夸大。
望着侃侃而谈风采卓然的萧瑾瑜,他不期然忆起执意退婚的郑家。
那家人,当真是眼拙如盲!
不过,谢萧两家门当户对,若论天作之合,亦非虚言。
至于这小子能否成为谢家东床快婿……
谢昀暗忖。
这又不是我该考虑的事,何必多思?
一念及此,心胸豁然开朗。
萧瑾瑜只觉酣畅淋漓。
谢昭不仅才思敏捷,学识渊博,更难得的是那份对经典的深刻领悟与独到见解,每每能切中要害,发人深省。
他心中激赏更甚,暗叹:
此人若非谢家宝树,焉能有此造诣?得此知音兼诤友,实乃此生最大之幸!
谢昭静静地看着萧瑾瑜,清澈的眼眸中光华流转,有激赏,有钦佩,更有一份遇到真正对手与知己的欣然。
她起身,郑重地向萧瑾瑜拱手一礼。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瑾瑜兄学识之渊博,思辨之敏捷,见解之超卓,谢昭今日方知何为‘山外有山’。”
“兄台之才,必能于科场之上,蟾宫折桂!”
萧瑾瑜亦起身还礼,心中波澜起伏。
方才的辩论让他酣畅淋漓,更让他对眼前这位“谢昭”公子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敬重与相惜之情。
他由衷赞道:
“昭兄过誉了,兄台之问,如庖丁解牛,首指肯綮,发人深省。”
“见微知著之能,天马行空之思,瑾瑜亦心惊不己!能得遇昭兄、昀兄二位良友,实乃瑾瑜之幸!”
他目光扫过同样神色郑重的谢昀,心中暗忖。
这谢家双璧,兄长气度沉凝如渊,深不可测,幼弟才思惊世,锋芒毕露,真乃人中龙凤!
无怪乎谢家如今如日中天!
他按下心绪,抬首望了望天色,朗声相邀。
“二位一路风尘,不如随我移步长宁侯府,容瑾瑜略尽地主之谊。”
言罢,目光转向窗外萧瑟的桃林,语气间带上几分惋惜。
“说起这桃津渡旁的桃花坞,本是极佳的去处,只恨时节未至。”
“待到二三月间,春风解冻,千树桃花灼灼其华,远望如云蒸霞蔚,落英缤纷时,更有香雪漫天的奇景,映衬碧波,美不胜收。”
“只可惜如今秋意萧索,难见那姹紫嫣红,蝶舞蜂喧的盛况了。”
谢昭闻言,目光掠过岸边枯瘦的枝桠,好似己见那春日繁花似锦的模样,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惋惜。
她唇角微扬,声音中带着一丝憾意。
“如此人间胜景,竟错过花期,实在可惜。”
“既蒙瑾瑜兄盛情相邀,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日影西斜,一行人便登上了长宁侯府宽敞的马车,向着府城方向驶去。
车轮辘辘,碾过官道铺满的落叶,卷起几缕微尘。
行至城外不远,却见前方官道旁聚集了不少人,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更有隐隐的悲泣之声传来,给原本空旷寂寥的秋野平添了几分异样的喧嚣。
马车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前方何事喧哗?”
坐在车中的萧瑾瑜微微蹙眉,询问柳絮。
柳絮回道:
“公子,您昨日写完那首《孔雀东南飞》之后,加之雁丘词在城中本就广为传颂,今日慕名来访雁丘的才子佳人,竟是不减反增。”
谢家兄弟闻言,脸上都显出几分莫名所以。
雁丘?竟能引起如此轰动?这背后莫非有什么他们未曾知晓的故事?
瞧见两人疑惑的神情,一旁早己按捺不住的柳絮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她从刘兰芝与焦仲卿的凄美爱情说起,讲到雁丘词的由来,再及《孔雀东南飞》的诞生。
柳絮讲得动情,故事更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谢昀眼中尽是感叹与震动。
“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可歌可泣的深情故事!一对大雁尚且如此,人亦如是?”
“此行,当真不虚!”
他转向萧瑾瑜,郑重地拱手一揖。
“先前是谢昀小觑了瑾瑜兄,没想到兄台胸中竟有如此锦绣文章,心怀这般至情至性!”
萧瑾瑜连忙回礼,他脸皮还没那般厚,当不起这般夸赞。
“昀兄言重了,愧不敢当。”
他的目光转向谢昭,却见她早己悄然红了眼眶。
那双清亮如星的眸子此刻氤氲着水汽,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沾着几许未落的晶莹,唇瓣轻抿,强忍着那份汹涌的哀戚。
她低垂着头,侧影在斜阳里显得格外单薄而惹人怜惜。
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竟让萧瑾瑜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这一撞非同小可!
萧瑾瑜只觉得一股异样的热流,瞬间窜上耳根,随即心头警铃大作。
他下意识地错开目光,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怎么回事?心跳得这般快…对着一个男子,竟生出‘我见犹怜’的念头?
荒唐!太荒唐了!
他脑中一片混乱,前世今生未曾尝过情爱滋味的空白,此刻化作巨大的问号砸向他。
莫不是…莫不是两世为人,憋得太久?连取向都混淆了?
不!绝无可能!定是这悲情故事太过震撼,连带着看谁都凄楚动人……
对,定是如此!
这荒谬的念头让他自己都惊骇不己,掌心竟微微有些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