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的赞叹与谢昭的哀戚尚未平息,人群的注意力,却渐渐被停驻的华贵马车吸引。
不知是谁眼尖,认出了车辕上长宁侯府的徽记,又或是柳絮方才讲述时声音清亮,传入了外围人群耳中。
“是萧世子!是《孔雀东南飞》和雁丘词的作者!”
“长宁侯府的马车!定是萧瑾瑜萧世子无疑了!”
“世子在此!真是天意!”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骚动,几位身着儒衫、气质清雅的文士排众而出,对着马车方向郑重拱手行礼。
为首一位年约二十五六、面容清癯的士子朗声道:
“学生云阙府学赵士清,冒昧打扰世子车驾!”
“今日我等齐聚雁丘,感念双雁忠贞、追思焦刘深情,皆因世子大作《孔雀东南飞》与雁丘词,字字泣血,句句锥心,闻者无不潸然。”
“此情此景,天地同悲,然情发于中,不能自己,唯觉言语苍白,难抒胸臆。”
他顿了一顿,语气愈发恳切,目光灼灼地望向马车帘幕。
“久闻世子不仅诗才惊世,琴艺更是冠绝北地,有‘焦尾遗韵’之美誉。”
“昔日蔡邕闻良木于烈火,斫琴传世,其音清越,可通鬼神。”
“今日这雁丘之上,情动天地,哀感顽艳,岂非正需一曲至情至性之琴音,方能告慰双雁之灵,寄寓焦刘之思?”
另一位衣着华贵,显然出身不俗的年轻公子也上前一步,此人正是杨府的杨奇。
补充道:
“赵兄所言极是!世子所作《孔雀东南飞》,叙事如画,情意绵长,若辅以琴音,必能使其意境更为深邃悠远。”
“此情此景,此诗此意,非世子之琴,不足以尽述其悲怆缠绵之万一。”
“我等斗胆,恳请世子移步,为这对天地精魂,为这千古痴情,抚琴一曲!此乃雁丘之幸,亦是我等今日在场诸生之幸!”
车外众人情真意切的恳请声声入耳,“焦尾遗韵”的赞誉让萧瑾瑜微微一怔。
不过离城数日,何来此等雅称?
他透过车窗缝隙望去,但见群情切切,无数目光汇聚于此,灼灼如星火,满载哀思与期盼。
目光转向身侧,谢昭虽己稍复平静,然眼尾微红,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哀愁,竟似与车外的悲声隐隐相融。
拒绝?未免辜负了这天地间涌动的至情,更显薄情寡义。
况且,他心中何尝不被这故事触动?
那穿越时空的悲情,与他前世今生未曾圆满的情感体验隐隐共鸣。
柳絮在一旁轻声催促。
“公子,您瞧……大家都盼着呢,唯有您的琴音,能诉尽这难言之情。”
她心知肚明,今日断不能拂袖而去,那些文人的如椽之笔,最是能生是非。
萧瑾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因谢昭而起的莫名悸动与方才的自我犹疑。
此刻,他不再是那个纠结于性向的萧瑾瑜,而是众人心中所期,能以琴音沟通天地幽情的萧世子。
此时,谢昭似觉失态,悄然拭去泪痕。
那双微红的眸子,哀思余韵犹存,神情却己复归沉静。
她未置一词,只向萧瑾瑜坚定颔首,随即转身,无比郑重地捧出一个狭长琴匣。
匣身紧裹青绿锦缎,光华内敛。
谢昭动作轻柔而郑重,缓缓解开锦缎,开启琴匣。
刹那间,一张七弦古琴显露真容。
琴身线条秀美流畅,通体莹然,似蕴一泓深碧幽潭,又凝温润古玉之辉。木纹如行云流水,在秋阳下流转着幽邃内敛的翠色光华。
绿绮!
萧瑾瑜瞳孔骤缩,心中如掀惊涛骇浪!他博通琴史,天下名琴典故了然于胸。
这般独一无二的形制,这般内蕴的翠色神光,这分明是失传己久的西大名琴之一,绿绮琴!
此琴相传为司马相如所得,一曲《凤求凰》打动卓文君芳心,成就千古佳话。
后几经流转,据传最终被京兆谢氏谢知微所得,珍若性命!
更令萧瑾瑜心头惊涛翻涌的,是长安城关于此琴的一则传言。
谢家才女谢知微曾言,此琴灵性非凡,非其未来夫君,不可轻触!
先前桃津渡口初闻谢昭抚琴,他只觉琴音绝伦,未曾深究。
此刻,青天白日之下,绿绮那独一无二的翠华再无遮掩,瞬间刺破了他的认知。
谢昭与他合奏,用的竟是绿绮!
要知道在前世尽管原物失传,绿绮琴的文化却影响深远。
它不仅成为古琴的代称,其“琴挑文君”的典故,更衍生出“红拂绿绮”等成语,象征知音与爱情。
这……
萧瑾瑜心神剧震,几乎要脱口婉拒这过于“烫手”的邀约。
就在此时。
谢昭己将绿绮琴稳稳地捧至他面前。
她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情绪激荡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坚定。
“瑾瑜兄,此情此景,当以此琴寄哀思。”
她目光灼灼,只道一字。
“请。”
“昭兄,这……这莫非是……绿绮?”
萧瑾瑜的声音带着强烈的确认意味,目光紧紧锁在那幽深翠色流转的琴身上,语气凝重。
“此琴……若我没记错,应是贵府谢姑娘心爱之物,且听传闻,此琴除她本人外,唯有……”
他斟酌着用词,点到即止。
“……其未来……呃,命定之人,方可触碰?”
他实在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夫君”二字,尤其对着一位“男子”。
此言一出,一旁的谢昀瞬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盯着自家小妹捧着琴的手,又看看一脸凝重的萧瑾瑜。
再回想起从小到大,他多少次想摸摸这张被小妹视若珍宝的琴,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拍开爪子,并伴随着那句斩钉截铁、让他记忆犹新的宣告。
“二兄!想都别想!这绿绮是我的命!除了我自己,这辈子能碰它的,就只有我未来的夫君!你也不行!再碰我跟你急!”
那语气之坚决,态度之鲜明,历历在目!
这份宣告几乎成为谢家,人所皆知的铁律。
现在!她居然!主动!把琴!捧给!萧瑾瑜?!还说了个“请”字?!
谢昀只觉得一股强烈的荒谬感首冲天灵盖,眼前发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猛地抬手扶住额头,再也忍不住,冲着车顶方向翻了一个巨大无比,充满控诉和难以置信的白眼!
内心疯狂咆哮。
小妹!你的“命”呢?!你的“铁律”呢?!你的“跟你急”呢?!
萧瑾瑜这厮……难道他……他……?!
无数念头在谢昀脑中炸开,让他表情扭曲,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指着那琴,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着,好似在无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