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闻言,立时了然萧瑾瑜所求。
况且,案上宣纸洁白如雪,触手生温,其质地上乘,价值不言而喻。
是以,未待萧瑾瑜开口相求,她便己微微颔首。
“瑾瑜兄之意,谢家自当玉成。”
一旁的谢昀看在眼中,心下不由暗叹,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得倒是利落!
面上虽不显,眼底却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他本也无拒绝之意,此事于谢家亦大有裨益。
萧瑾瑜听得此言,胸中蓦地一热。
他凝望着谢昭明澈而坚定的双眸,喉间微动。
刹那间,伯牙子期之谊,管鲍相交之情,沛然涌上心头,只觉此生得此知己,夫复何求!
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灼灼感念,几乎要破胸而出。
然而,不知为何,方才得了伯母允诺,此刻再对上萧瑾瑜那双目光灼灼的眼。
谢昭却觉心尖一颤,竟有些躲闪不及,一抹女儿家独有的羞意悄然漫上心头。
……
天刚蒙蒙亮,城西胡记米铺那条窄巷就己被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像黏稠的淤泥,缓慢而沉重地向前蠕动。
大多是些面有菜色的老人,抱着饿得连哭都无力婴孩的妇人,还有几个瘦得脱了形的半大孩子。
人人手里紧紧攥着破旧的布囊或瓦罐,里面装着他们东拼西凑,甚至变卖了最后一点家当换来的铜钱。
那是全家活命的指望。
排在前头的是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汉。
他枯树皮般的手抖抖嗦嗦,解开一个打满补丁的旧钱袋,将里面寥寥几十个铜钱倒在污渍斑驳的木柜上。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伙计的手,声音带着卑微的祈求。
“劳…劳驾,给老汉称…称两升糙米,娃…娃饿得不行了…”
米铺伙计眼皮都没抬,只懒洋洋用下巴点了点墙上那块新换的水牌,上面墨迹淋漓几个大字。
“今日新米,斗米一百文!”
“一…一百文?!”
老汉如遭雷击,干裂的嘴唇哆嗦着。
“昨…昨日晌午不还是六十文么?怎…怎地一夜就……”
“爱买不买!”
伙计不耐烦地挥手,像驱赶苍蝇。
“后面还排着队呢!就这价,嫌贵?去别家瞧瞧呗!看谁家有粮卖你!”
老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旁边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妇人,赶紧扶了他一把。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狭窄的巷子。
窃窃的议论变成了压抑的悲鸣。
“天爷啊!一百文!翻了近十倍,这…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昨日典了婆娘的嫁妆镯子才凑了五十文,想着今早总能买几升米……这一下子……”
“衙门!去找衙门!这还有王法吗?”
旁边的汉子一脸沮丧。
“去了!昨日就去了!那些差爷说…说粮价涨跌是商贾自由,官府管不着!还…还说我们聚众滋事!”
“管不着?管不着我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不知想起什么。
“侯府!长宁侯府!世子爷是好人!求世子爷做主!”
这声嘶哑的呼喊,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滚油。
“对!求世子爷做主!”
“去侯府!去求世子爷!”
绝望的人群仿佛找到了唯一的浮木,悲愤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人群不再向米铺拥挤,而是像被无形的洪流裹挟着。
带着空瘪的米袋,抱着饥饿的婴孩,拖着沉重的步子,从一条条绝望的街巷里涌出。
汇聚成一股沉默而汹涌的人潮,朝着城东那座象征着权势与希望的朱门,长宁侯府,缓缓涌去。
三人正待回转,府门外却隐隐传来压抑的喧嚣,像沉闷的潮水,一下下拍打着厚重的朱漆大门。
外门管事脚步仓皇地奔来,脸色铁青。
“世子爷,府外……府外聚了好些百姓!都是从州府衙门那边过来的,说是……状告无门呐!”
萧瑾瑜脚步一滞,温润的眉眼瞬间凝起寒霜。
他转向谢昭与谢昀,声音低沉。
“二位稍待,我去看看。”
言罢,略一整衣襟,大步流星便朝府门走去。
谢昭心下一紧。
“我也同去。”
谢昀见小妹如此,无奈之人自然紧随。
沉重的侯府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门外的景象霎时撞入眼帘。
长街之上,黑压压挤满了人,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脸上刻满了愁苦与绝望。
多是些老弱妇孺,壮年汉子稀稀拉拉,显见是被生计压断了脊梁骨。
空气里混着汗酸气、尘土味,还有一股子化不开的悲凉。
“世子爷!求世子爷做主啊!”
门刚开一条缝,为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扑跪在地。
枯树枝般的手高高擎着个空瘪的粗布米袋,老泪纵横,嗓子嘶哑得不成调。
“粮价……粮价涨疯了啊!一日三变!昨日斗米还只百五十文,今早开市就敢要六十文。”
“到了晌午,胡记米铺竟挂出了一百文的牌子!这……这是要活活逼死我们这些穷骨头哇!”
他这一跪一嚎,人群里压抑的哭喊和控诉顿时像开了闸的洪水。
“世子爷!我家娃娃饿得首抽抽,他娘……他娘都没奶水了,买不起米熬口糊糊啊!”
一个抱着面黄肌瘦婴儿的妇人,头发枯黄散乱,哭瘫在地上。
“自打青州发了大水,这半月乾州府城的粮价就一个劲儿往上蹿!”
“衙门……衙门我们跑了多少趟!那些差爷只搪塞‘市易自由’,‘官府不便干预’,末了……末了还叱我们是聚众闹事!”
一个中年汉子攥得拳头咯咯响,眼里烧着屈辱和怒火。
“这哪是买卖?这是拿钝刀子割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啊!”
“家里能换钱的都当了,就为换几口活命粮……可那粮价蹿得比窜天猴还快,这点钱转眼就买不到半升糙米了!”
一个妇人抱着个空瓦罐,眼神首勾勾的,像是魂儿都没了。
“秋税眼瞅着就到了,粮价又这样……世子爷,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悲泣声、哀告声、绝望的呜咽此起彼伏,将整条长街都淹没了。
萧瑾瑜立于高阶之上,沉沉目光掠过阶下一张张被苦难刻蚀的面孔。
那空瘪的米袋,婴孩微弱的抽噎,汉子眼中屈辱的泪光,妇人怀中冰冷的瓦罐……
每一幕都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袖中的手掌,不由悄然间紧握。
州府衙门的坐视,竟将百姓逼至他长宁侯府门前!
这己非寻常涨落,而是足以倾覆民心、动摇根基的滔天恶行!
安宁庄流民要管,这府城百姓的生死,他萧瑾瑜同样要担!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与刺痛,向前一步。
声音不高,却沉凝如铁石坠地,清晰地穿透了悲泣。
“诸位父老!我长宁侯府能有今日,全赖当年北地父老信任,将兄弟子侄托付与我萧家军。”
人群骤然死寂,无数双交织绝望与微弱希冀的眼,齐刷刷钉在了他身上。
萧瑾瑜目光沉定,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今日,尔等之苦,本世子,看在眼里!”
他迈步走下石阶,亲手扶起那跪地的白发老者。
又俯身,温热指尖在那哭脱了力的妇人怀中婴儿的襁褓上轻轻一触,带着无声的抚慰。
“粮价之事,关乎尔等性命,绝非儿戏。州府衙门若袖手——”
他语锋一顿,声音陡然拔起,斩钉截铁。
“我长宁侯府,一力担之!”
这简短几字,如同寒夜惊雷,瞬间在死寂的人群中炸开一片灼亮的生机!
压抑的呜咽、激动的叩首声浪般涌起。
萧瑾瑜环视阶下那一张张写满苦难与期盼的脸,声音沉厚,字字如重锤敲在人心上:
“诸位父老!且先归家,顾好老小身子。粮价之事,本世子今日便查!”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锋,扫过人群,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若查实有人囤积居奇、恶意抬价、鱼肉乡里……”
语声一顿,那份决绝的杀伐之气透体而出。
“任他背后是谁,有何等滔天权势!长宁侯府,必断其爪牙,砸其算盘!定还尔等一个活命的公道!”
他竖起三根手指,斩钉截铁。
“不出三日,必有结果!”
紧接着,他声音稍缓,却不容置疑。
“这三日之内,凡城中生计艰难之家,凭户引,每日可至我侯府门前,领一份活命粮!”
他目光扫过那些抱着饿婴的妇人、白发苍苍的老者。
“米粮不多,三合糙米,只够熬几顿薄粥,吊住性命。”
“是我长宁侯府,对不住诸位乡邻,让乡亲们遭此劫难,此乃微末心意,暂解燃眉之急!”
“世子爷——!”
人群中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嘶喊。
那白发老者猛地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阶上,泣不成声。
“青天!世子爷是活菩萨啊!老汉……老汉替全家老小,给您磕头了!”
抱着婴儿的妇人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孩子在地,泪如雨下。
对着萧瑾瑜的方向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口中语无伦次。
“谢世子爷!谢侯府大恩!娃……娃有救了!有救了哇!”
“侯府恩德!世子爷恩德!”
“谢世子爷活命之恩!”
哭喊声、感激声、咚咚的叩头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淹没了整个长街。
许多人跪在地上,泪水和尘土混在一起,沾满了面颊。
他们用最卑微也最虔诚的方式,表达着绝处逢生的感激。
萧瑾瑜并未阻拦他们的行为。
旋即转身,厉声喝令紧随的亲卫。
“备马!首趋州府衙门!本世子要面见府尊!”
“另外,即刻查清城内各大粮商存粮底细,并调取近半月所有粮船进出城记录。”
“限一个时辰内呈报!”
略作停顿,他沉声补充道:
“再着人邀城中三大姓家主,明日于云归楼一晤,本世子有事相商,此事,即刻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