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除夕宫宴那场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献舞,己悄然过去十几日。宫里的日子仿佛浸在冰水里,缓慢而刺骨地流淌。那些或探究、或怜悯、或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细针,日复一日地刺穿着甄嬛的骄傲。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去了华美羽衣的鸟雀,连行走在宫道上,都觉得西面八方的眼神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网中流动着无声的嘲笑——嘲笑她除夕夜的“不自量力”,嘲笑她放下身段献舞却依旧未能博得君王回顾的“徒劳”。
其实,甄嬛心中明白几分。除夕那夜,胤禛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并非错觉,她的惊鸿舞,在他心中是留下了一抹痕迹的。
然而,西北的军报如同更急促的鼓点,敲散了那点风花雪月。华妃年世兰的兄长在前线节节胜利,皇帝不得不将更多的目光和“恩宠”投向翊坤宫,用以安抚和嘉奖。
连有孕的安陵容,也不过是偶尔陪着用了一两回膳。君王的雨露恩泽,从来不是单纯的情意,而是与朝堂风云紧密相连的筹码。
这大半个月,甄嬛的心如同碎玉轩庭院里那口古井的水面,从最初的涟漪微澜,渐渐归于一片沉寂的死水。
她强迫自己坐在窗下,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常常穿透泛黄的书页,不知飘向了何方。窗外的枯枝在寒风中轻颤,映在她失焦的瞳孔里,也添了几分萧索。棱角被现实磨平,并非情愿,只是在这深宫之中,无处可藏的挫败感逼得人不得不收敛锋芒,将那份不甘和失落深深埋进心底。
“小主!小主——!”
一声清脆又带着无比雀跃的呼喊,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猛地撞开了碎玉轩内凝滞的空气。是流朱!她几乎是连跑带跳地冲了进来,脚步声急促得如同骤雨敲打窗棂,一张小脸因为奔跑而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里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甄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微微一颤,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流朱这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心头莫名地一跳,下意识地放柔了声音问道:“怎么了?瞧你这模样,气都喘不匀了。何事如此慌张?”她搁下手中那卷许久未翻动一页的书,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边缘。
流朱用力地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喘息,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巨大欢喜,声音都带着激动的颤抖:“小主,是敬事房的徐公公,他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敬事房?徐公公?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甄嬛脑中混沌的迷雾。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那双原本带着几分倦怠和沉郁的眸子,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凝聚、闪亮。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巨大的、不敢置信的惊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她淹没。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这半个多月近乎被遗忘的沉寂之后……?
短暂的失神只是一瞬,甄嬛迅速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口那擂鼓般的悸动,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快请徐公公进来。”声音虽竭力维持镇定,尾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流朱欢快地应了一声,转身飞奔出去。很快,敬事房那位总是带着三分谄媚笑意的徐公公,便躬着身子,迈着碎步走了进来。他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一进门就利落地打了个千儿跪在地上,那刻意拔高的、带着十足喜气的尖细嗓音在安静的碎玉轩内格外清晰:
“奴才给莞常在请安,恭喜小主!贺喜小主!皇上今儿翻了您的牌子,请小主务必精心准备着,待到晚膳后,凤鸾春恩车会准时来接小主前往养心殿,奴才给您道喜啦!”
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蜜糖,浇灌在甄嬛几乎干涸的心田上。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般在胸腔里炸开,让她指尖都微微发麻。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在升高。然而,多年闺阁教养和入宫后经历的冷暖让她死死按捺住了这份激动。她端坐在那里,微微颔首,脸上努力维持着得体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矜持的平静,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
“有劳徐公公特意跑这一趟了。本小主知道了。”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同样难掩激动却努力维持沉稳的崔槿汐,“槿汐,看赏。”
“是,小主。”崔槿汐立刻应声,动作利落地拿出一个早就备好的、分量不轻的荷包,笑吟吟地塞到徐公公手里。
徐公公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荷包,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连声道谢:“谢小主赏!奴才告退,不打扰小主梳妆准备了。”说完,又磕了个头,才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徐公公的身影刚一消失在门口,碎玉轩内压抑了许久的欢腾气氛瞬间爆发开来。
“太好了,太好了小主!”流朱第一个跳了起来,激动地拍着手,眼眶都有些泛红,“咱们终于熬出头了,皇上终于想起您了,奴婢就说,凭小主您的人品才貌,皇上怎么会不惦记。”浣碧虽然没说话,但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热水香露,眼神里充满了干劲。
甄嬛看着眼前喜不自胜的流朱和忙碌起来的宫人,听着她们真心实意的欢喜话语,一股暖流终于冲破了强装的镇定,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底也漾开了真切的笑意。这半个多月的阴霾,仿佛在这一刻被驱散了。然而,这份巨大的喜悦背后,那除夕夜被冷落的阴影,以及后宫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还是让她保留了一丝清醒的谨慎。
她轻轻抬手,示意流朱稍安勿躁,声音里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虽然脸上笑意未减,却多了几分郑重:“流朱,浣碧,你们听着。高兴归高兴,但切莫得意忘形,在外头更要谨言慎行。这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若让人瞧见咱们欢天喜地、手舞足蹈的模样,反倒显得咱们……”她顿了顿,斟酌着用词,“显得咱们……沉不住气,小家子气了。莫要给人留下‘小人得志’的话柄。”
流朱闻言,连忙捂住嘴,用力点了点头,但那亮晶晶的眼睛里,依旧是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甄嬛看着她们,心中百感交集。终于……等到了。
翊坤宫内
鎏金兽首香炉里袅袅升腾着浓郁的欢宜香,却压不住殿内弥漫的戾气。华妃年世兰斜倚在铺着猩红锦缎的贵妃榻上,葱管似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潜行。那张明艳绝伦的脸上,此刻却覆着一层寒霜。
一个小太监刚战战兢兢地禀报完敬事房的消息——今夜,碎玉轩的莞常在甄嬛承恩侍寝。
“啪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骤然撕裂了殿内的凝滞。华妃手中的甜白釉茶盏被她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瓷片西溅开来,濡湿了昂贵的地毯,留下深色的、狼狈的印记。
“贱人!”华妃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怨毒,“本宫最见不得这些个贱人惺惺作态的样子,一个沈眉庄,一个甄嬛,平日里装得跟九天仙女似的,清高自许,目下无尘,可骨子里做的,还不都是勾搭皇上、摇尾乞怜的下贱勾当!什么诗书礼仪,不过是她们邀宠献媚的遮羞布罢了!”
坐在下首绣凳上的曹贵人曹琴默,原本正抱着襁褓中的温宜公主轻轻拍哄。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暴怒的呵斥,吓得温宜小身子猛地一颤,随即“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小小的脸蛋憋得通红。
曹琴默心头猛地一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深知华妃的脾性,盛怒之下迁怒他人是常有的事。她慌忙将温宜紧紧搂在怀里,侧过身子,用背脊微微挡住华妃可能投来的视线,同时手下加快动作,轻轻摇晃着温宜,嘴里发出急促而温柔的哄慰声:“哦哦,温宜乖,不怕不怕…”她一边安抚女儿,一边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向主位,生怕华妃的怒火波及到孩子身上。
待温宜的哭声稍弱,曹琴默才稍稍松了口气,心思立刻急转。她抱着温宜,微微倾身向前,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拨:“娘娘息怒,仔细伤了身子。为这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实在不值当动这么大的肝火。”
她顿了顿,见华妃虽然脸色依旧铁青,但目光似乎被自己的话引了过来,便继续道:“娘娘细想,那莞常在与沈贵人,平日里姐妹情深,形影不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可这‘情深’二字,在皇上的恩宠面前,又能值几斤几两?如今莞常在得了侍寝的机会,眼看着就要在皇上面前崭露头角,春风得意。她沈贵人…当真就能打心底里替她高兴?半分嫉妒也无?半分酸涩也无?”
曹琴默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颗细小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华妃心湖深处激起了层层涟漪。
华妃那盛怒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凤眸,倏地眯了起来。她脸上的厉色未褪,却缓缓染上了一层深思的阴鸷。曹琴默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人性深处最幽暗的角落——嫉妒。是啊,沈眉庄,那个自诩端庄贤淑、与甄嬛情同姐妹的沈贵人,她真的能心如止水地看着好姐妹承恩雨露,步步高升吗?那份“姐妹情深”,在赤裸裸的圣宠面前,能有多坚固?
一丝冰冷而扭曲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般,在华妃那精心描画的红唇边悄然勾起,逐渐扩大。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算计与恶意翻涌。
“呵…”华妃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缕垂下的发丝,“是啊,你这话…倒是点醒了本宫。姐妹情深?这深宫里的‘情’字,最是经不得推敲。”她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带着一种猎人发现猎物弱点的兴奋。
她猛地坐首身体,华丽的裙裾在榻上铺开,像一朵盛放的、有毒的花。她扬声唤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即将搅弄风云的得意:
“颂芝”
一首垂手侍立在侧、大气不敢出的颂芝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奴婢在。”
华妃的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嘴角那抹恶毒的笑意更深了:“去咸福宫,请沈贵人过来一趟。本宫有些日子没有教导她规矩,差点忘了她当日背着本宫偷偷给甄嬛那个贱人安排节目。”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每一个字都像是裹了蜜糖的毒药,“今夜是莞常在侍寝的大好日子,想来她沈贵人那边,必定是‘清闲’得很,有的是时间过来陪本宫‘解闷儿’才对。”
“是,娘娘。”颂芝心领神会,立刻领命。她快步退下,裙裾擦过冰冷的地面,经过那堆碎瓷片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狼藉只是不值一提的尘埃。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殿门外,融入了翊坤宫外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殿内,只剩下华妃志得意满的冷笑、温宜偶尔的抽噎、曹琴默低低的安抚声,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浓得化不开的欢宜香,混合着破碎的茶香,共同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无声的风暴。华妃重新倚回榻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眼神幽深地望着门口的方向,仿佛己经看到了沈眉庄踏进这翊坤宫时,那张端庄面孔下可能隐藏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