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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尘峰顶的夜,是浸入骨髓的寒。
山风如同永不疲倦的幽灵,在嶙峋怪石与虬结古松间穿梭呼啸,发出尖锐凄厉的呜咽。白日里尚能见到远处诸峰灵光点点,仙禽翩跹,此刻尽数被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吞噬。唯有峰顶中央那块半截埋入土中的“绝尘”残碑,在稀薄的星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秦轩盘膝坐在碑旁一方冰冷的青石上,左手腕内侧那道暗红色的残剑烙印,正随着脉搏隐隐搏动,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灼痛与孤寂苍凉的剑意共鸣,提醒着他白日那场惊心动魄的拜师。
没有琼楼玉宇,没有灵丹妙药,甚至连一丝像样的灵气都稀薄得可怜。这就是他,一个身负所谓“亘古禁忌”剑魄的寒门弟子,未来的道场。师尊素心真人将他送到此处,只留下一句“自行体悟,明日辰时再来”,便飘然离去,身影融入云海,再无踪迹。仿佛将他遗弃在了这片被时光遗忘的绝地。
“自行体悟……”秦轩喃喃自语,声音被呼啸的山风瞬间撕碎。脊骨深处那桀骜的剑魄在沉寂中蛰伏,眉心的“承影”道印散发着微弱的清凉,腰间的裂纹玉佩与手中的剑纹桃符也沉寂下去。一切外物都靠不住,唯有自己。
他摊开手,掌心静静躺着两样素心真人离开前所赐之物:一支秃了毛、笔杆磨得油光发亮的旧毛笔;一方缺了一角、石质粗糙、布满划痕的旧砚台。触手冰凉粗糙,感受不到丝毫灵性波动,与山下那些寒门书生所用的文房西宝并无二致。这就是他踏入仙途的“法器”?
山风卷着沙砾扑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秦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茫然与腕间烙印的灼痛。他将那方破旧的砚台置于膝前冰冷的青石上,握紧了那支秃笔。
没有墨。
没有纸。
更没有蕴藏天地灵气的符箓玉简。
只有这孤峰,这残碑,这呜咽的风,和腕间灼烫的烙印。
如何体悟?如何修炼?
他闭上眼,努力回忆着山下寒窗苦读的岁月,回忆着那些笔走龙蛇、胸中激荡着锦绣文章的瞬间。文气……浩然气……他试图调动体内那微弱的、源自读书养成的气息。脊骨深处的剑魄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意念,微微震颤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锋锐的紫气被引动,试图顺着手臂经络涌向那支秃笔。
“嗤——!”
如同滚油滴入冰水!
那丝紫气甫一接触秃笔的木质笔杆,笔杆上那层被岁月磨出的油亮包浆竟骤然亮起无数细密如蛛网的金色符文!一股沛然莫御、堂皇正大的排斥之力轰然爆发!
“噗!” 秦轩如遭重锤,胸口剧痛,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小口鲜血,尽数溅落在冰冷的青石和那方破砚台上!手中的秃笔更是脱手飞出,滚落在地。那丝引动的紫气瞬间被震散,脊骨深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眉心的道印光芒急剧闪烁,手腕的烙印灼痛骤然加剧!
“咳咳……”他剧烈咳嗽着,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满是惊骇与不甘。这看似平凡的旧笔,竟暗藏如此强大的禁制?它在排斥剑魄的力量!师尊赐下此物,究竟是何用意?难道是要他彻底放弃这“灾祸之源”的剑魄,重拾文道?
不!秦轩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若放弃剑魄是师尊本意,又何必收他为徒,赐号“承影”?承影者,无形之剑!他猛地想起师尊赐号时的话语:“藏锋守拙,砥砺前行!”
藏锋……守拙……
他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那支滚落在地、沾染了尘土的秃笔。排斥剑魄之力,那是否意味着……它只接受最纯粹的文道之力?属于他寒窗十载、胸藏万卷书所养成的……浩然文气?而非这桀骜的剑魄?
一丝明悟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他挣扎着爬起,再次捡起那支冰冷的秃笔。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引动脊骨深处的剑魄紫气。他闭上眼,努力摒弃所有杂念,将自己沉入过往的记忆深处——江南烟雨,孤灯黄卷,朗朗书声,圣贤教诲……胸中那股微弱的、带着书香墨韵的气息,被艰难地、一丝丝地调动起来,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注入手臂,涌向那支秃笔。
这一次,笔杆上的金色符文没有亮起,那股强大的排斥之力也消失了。秃笔握在手中,依旧是冰冷粗糙的触感,但仿佛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联系。
可没有墨,如何书写?
秦轩的目光扫过荒凉的峰顶,最终落在那些虬结古松的针叶上。夜露!他猛地抬头,只见稀薄的星光下,松针尖梢,正凝结着一颗颗细小如珍珠的露珠,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折射着微弱的光芒。
他立刻起身,不顾腕间烙印的灼痛和胸口的闷痛,小心翼翼地在嶙峋怪石与古松间穿行,将秃笔的笔尖,轻柔地触碰那些冰冷的露珠。一滴、两滴、三滴……冰凉的露水顺着笔尖的毛锋,艰难地浸润着干燥的笔毫,汇聚在笔肚。
这个过程缓慢而笨拙。山风凛冽,稍有不慎,凝聚的露珠便被吹落。笔尖的旧毫早己失去吸水性,露水凝聚得极其艰难。足足耗费了近一个时辰,笔肚处才堪堪积蓄了薄薄一层清亮的水痕,散发出松针特有的淡淡清气。
他回到残碑旁的青石边,深吸一口气。没有纸,这坚硬的青石地面,便是他的书案!他凝神静气,回忆着圣贤文章中最能激发胸中浩然之气的篇章。最终,王勃那篇气象万千、才情横溢的《滕王阁序》浮现在脑海。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心中默念,胸中那股微弱却逐渐凝聚的文气随之鼓荡。他沉腰坐马,以臂为轴,悬腕运笔!饱蘸松露的秃笔,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猛地挥向冰冷的青石!
笔尖触及坚硬石面的刹那——
“滋啦!”
没有墨迹晕染,更没有字迹留存!那清亮的松露在笔尖与青石接触的瞬间,竟如同遇到了烧红的烙铁,发出一声刺耳的轻响,瞬间蒸腾起一缕极淡的白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石面上留下一个微不可查的水渍圆点,迅速被山风吹干。
失败了!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胸中好不容易凝聚的文气也随之一滞。难道此路不通?
“不!我不信!”秦轩眼中血丝隐现,一股源自寒门书生的倔强轰然爆发!他猛地再次举起秃笔,不顾手腕烙印的剧痛和脊骨的刺痛,将胸中所有的不甘、不屈、以及那篇雄文的万丈豪情尽数灌注于笔端!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心中爆喝!笔走龙蛇!这一次,他不再拘泥于石面留痕,而是将全部精神意志,伴随着胸中激荡的文气,灌注于那挥洒的动作本身!手臂挥动,如同舞动一柄无形的巨剑,带着破开一切阻碍的气势!
“嗡——!”
就在他挥臂泼洒,笔锋所指,那凝聚在笔尖、即将坠落的最后一滴露珠脱离笔毫的刹那!
异变陡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那滴晶莹剔透、折射着熹微晨光的露珠,并未如常坠落。它在脱离笔尖的瞬间,骤然迸发出深邃、尊贵、带着撕裂一切阴霾的——紫色光芒!
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在紫光核心,无数细如发丝、由纯粹文气与松露水汽凝结而成的墨色轨迹疯狂交织、延展、构建!一个由纯粹光芒与墨意构成的“飞”字,在那滴紫光露珠中瞬间成型!
“铮——!!!”
一声清越激昂、如同龙吟九霄的剑鸣,撕裂了绝尘峰顶的寒风与死寂!那滴包裹着墨色“飞”字的紫光露珠,在脱离笔尖下坠不到三寸之处,轰然拉长、塑形!
紫气暴涨,墨意森然!
一柄长约三尺、通体由流动的紫光与凝练墨意交织而成的长剑,凭空凝现!
剑身通透,似紫水晶雕琢,内里却流淌着如同活物般的墨色纹理,勾勒出山川河流、孤鹜落霞的虚影,磅礴的文华之气与斩断一切的锋锐剑意完美交融,激荡而出!剑锋所指,前方翻涌的浓重云海竟被无形的锋锐之气生生逼退三丈,露出一片清澈的虚空!剑鸣声在孤峰绝壁间久久回荡,惊起远处山崖几只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入渐明的天际。
墨剑!成了!
秦轩保持着挥臂泼洒的姿势,手臂因激动和巨大的消耗而剧烈颤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悬浮在身前、吞吐着紫墨寒芒的三尺长剑,一股血脉相连、如臂使指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柄剑,是他胸中才气、不屈意志与松露所凝,是他以文入道、凝气成剑的第一步!
就在这时,被他随意放在旁边青石上的那枚剑纹桃符,仿佛被这墨剑初成的磅礴剑意与文华之气所引动,猛地一跳!暗红色的符身爆发出灼目的金红光芒,那道天然剑纹更是璀璨如熔金,一股同样锋锐无匹的守护剑意透体而出,竟与悬浮的紫墨长剑隔空对峙、共鸣!桃符嗡鸣震颤,仿佛遇到了久违的同类,又像是被更强大的剑意所激发!
秦轩心念一动,悬浮的紫墨长剑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意志,发出一声欢快的轻鸣,剑锋微转,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紫墨剑气,如同新月破空,轻描淡写地朝着那枚光芒大放的桃符边缘一划而过!
“嗤——!”
没有金铁交鸣的巨响,只有一声如同热刀切过牛油的轻响。
金红光芒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应声而碎!桃符上那璀璨的剑纹瞬间黯淡下去,符身完好无损,但那股被激发的守护剑意却被这一道紫墨剑气轻易地斩断、驱散!桃符“啪嗒”一声轻响,重新落回冰冷的石面,光芒尽敛,仿佛只是一块普通的木符。
成了!秦轩心中狂喜,这墨剑之威,竟能轻易压制慕容雪所赠的护身桃符!
然而,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
就在墨剑斩落桃符剑意的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神魂深处的巨大空虚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在瞬间被抽空!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作响,胸口气血翻腾欲呕,脊骨深处那桀骜的剑魄也传来一阵强烈的虚弱感!悬浮在身前的紫墨长剑光芒急剧闪烁,剑身变得虚幻透明,内里流淌的墨色山川虚影也剧烈波动,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呃!”秦轩闷哼一声,双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全靠手中的秃笔拄着地面才勉强支撑没有倒下。额头上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才气耗尽了!这凝聚墨剑,挥出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击,竟几乎抽干了他胸中所有的文华之气!他强忍着眩晕,试图用意念维持那柄即将溃散的墨剑。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湿冷寒意的山风卷过峰顶,吹动了三丈外一株从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垂柳。一根细嫩的柳枝,翠绿欲滴,随风摇曳,正好拂过那柄光芒明灭不定、虚幻透明的紫墨长剑的剑尖。
没有预想中的断裂,没有一丝一毫的阻碍。
那根柔软的柳枝,如同拂过一道虚幻的光影,毫无阻滞地穿过了紫墨长剑的剑身!柳枝依旧翠绿完好,甚至连一丝颤痕都未曾留下。仿佛那柄刚刚还剑气纵横、斩断桃符剑意的墨剑,对这最普通、最柔软的柳枝而言,不过是一道毫无威胁的幻影。
“噗……”
一声轻响,如同气泡破灭。
在秦轩惊愕、茫然、继而涌起强烈不甘的目光注视下,那柄耗尽他心力才气凝聚的紫墨长剑,在柳枝穿过的瞬间,彻底崩解。化作无数细碎的紫色光点和墨色水汽,如同清晨林间的一场迷蒙烟雨,无声地消散在绝尘峰顶凛冽的山风之中。
唯余那支秃笔,冰冷地拄在青石上。膝前的破砚台里,残留着他喷出的点点暗红血渍,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寒梅,刺目而凄凉。三丈外,那根翠绿的柳枝,依旧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无声的嘲弄。
“每日…仅此三剑么?”秦轩喘息着,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和那随风而逝的墨剑光雨,苦涩地低语。晨曦终于刺破了云层,将第一缕微光投在“绝尘”残碑那冰冷的字迹上,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未曾熄灭的、更加执拗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