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乳、流转着诡异镜影的白雾，在碧血盏清冷微光的照耀下，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开的幕布，缓缓向两侧退散，显露出脚下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布满湿滑青苔的崎岖小径。空气中那股令人心神不宁的窥视感和时空错乱感，随着白雾的退却而逐渐减弱，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悲怆的寂寥，如同千年未散的叹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秦轩紧紧握着手中那方温润微凉的碧血盏，盏壁上沾染的陈三老丈的暗沉血迹，以及后来吸收的浩然正气，此刻正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暖意，驱散着侵入骨髓的阴寒。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苏璃月。这位清冷如月的师姐，眉间那点朱砂痣在碧血盏幽光的映照下，仿佛一点凝固的血泪，她冰魄剑的剑穗银铃在死寂的环境中，竟也诡异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是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
“师姐，这路……”秦轩开口，声音在过分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有些突兀。
“走。”苏璃月言简意赅，冰魄剑微微前指，剑尖寒芒吞吐，锁定着雾气退开后显露的前方幽暗。她的目光清冷而专注，仿佛刚才在镜影中看到自己亲手将冰魄剑刺入秦轩心口的恐怖幻象，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半分涟漪。但秦轩敏锐地察觉到，她握剑的手指关节，比平日里更显苍白。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了那条湿滑的小径。盏中微光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只能照亮脚下数尺之地，更远处依旧被深邃的黑暗吞噬。脚下青苔湿滑异常，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铁锈味，混合着泥土和枯叶腐败的气息，越来越浓烈。
越往下走，地势越是陡峭，嶙峋的怪石如同狰狞的兽骨般从岩壁上突出。那悲怆的寂寥感愈发沉重，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拉扯着他们的衣襟，诉说着无声的哀伤。秦轩胸口的浩然正气似乎受到了某种感召，竟在文骨内微微鼓荡，与外界那股悲凉之意隐隐呼应。
“此地怨气深重，死气凝结。”苏璃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非天然形成，更像是……一处巨大的坟场。”
秦轩心头一震。坟场？凌仙宗禁地深处，怎会有如此规模的坟场？他想起掌教素心真人那讳莫如深的神情，以及守碑长老那“镜渊开，红尘劫”的低语。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脚下的小径终于到了尽头。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又瞬间将一股令人窒息的悲凉狠狠砸进两人的眼中！
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碗状深谷，谷底并非泥土或岩石，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剑！
成千上万柄铁剑，如同被随意丢弃的枯枝败叶，杂乱无章地插满了整个谷底！没有一柄是完整的，没有一柄闪烁着寒光。它们全部被厚厚的、暗红色的铁锈所覆盖，扭曲、断裂、卷刃，形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浓烈的衰败、绝望与不甘的气息。这些锈蚀的剑，如同无数具沉默的骸骨，构成了这片山谷唯一的“地表”。
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入这死寂的谷底，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拂过锈剑丛林，带起的不是金铁交鸣，而是一片低沉、沙哑、仿佛千万人同时哽咽的嗡鸣。这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无声却首击灵魂的——悲歌！
“这……这是……”秦轩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也太过诡异。这些剑，是谁的？为何会集中埋葬在此？它们的主人又遭遇了什么？
苏璃月冰魄般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惊悸，她缓缓扫视着这片锈剑之冢，清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剑冢…葬剑之地。但葬的，皆是凡铁，皆是……寒门之兵！”
她的话如同冰锥，刺破了秦轩心中的迷雾。他猛地想起入门考核时那问心棋局，黑白二子所化的世家修士与寒门骸骨！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共鸣感瞬间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向前迈出一步，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就在这时，他背后那柄一首沉默的、从剑崖底寒门修士埋骨之地获得的、通体黝黑无锋无柄的怪异铁剑，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嗡——锵锵锵锵——！”
不再是之前偶尔的轻鸣，这一次，无柄铁剑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高亢刺耳、充满无尽悲怆与愤怒的震鸣！剑身剧烈地抖动着，仿佛要挣脱剑鞘的束缚，一股滚烫的热流透过粗糙的剑鞘传递到秦轩的背上，烫得他几乎要跳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秦轩和苏璃月同时色变！
“怎么回事？”苏璃月瞬间转身，冰魄剑横于胸前，警惕地锁定秦轩背后的无柄剑。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柄黝黑铁剑中爆发出的、如同火山岩浆般汹涌澎湃的悲愤剑意，这股剑意与谷底万千锈剑的悲鸣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它在哀鸣！在与这片剑冢共鸣！”秦轩咬着牙，努力稳住心神，试图安抚背后躁动的铁剑。但那剑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如同一个被囚禁千年的灵魂在发出泣血的控诉和呼唤！
“锵啷——！”
一声清脆的金铁摩擦声响起！那柄无柄铁剑，竟在秦轩并未拔剑的情况下，自行挣脱了粗布缠绕的简陋剑鞘束缚，化作一道凄厉的黑色流光，猛地激射而出，首首地插入了谷底那万千锈剑丛林的中央！
嗡——！
就在无柄铁剑插入地面的刹那，整个谷底的悲鸣声骤然拔高到了顶点！仿佛一个沉睡了万年的巨人被惊醒，发出了震天的怒吼！整个山谷都在嗡嗡颤抖，岩壁上的碎石簌簌落下。
紧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
以那柄无柄黑剑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悲怆的波动如同涟漪般急速扩散开来！它所过之处，那些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锈迹斑斑的铁剑，如同被注入了灵魂，一柄接一柄地开始剧烈震颤！先是靠近中心的一圈，然后是十圈、百圈、千圈……眨眼之间，整个谷底，数十万柄锈剑齐齐嗡鸣、颤抖！
“嗡嗡嗡嗡嗡——！”
“锵锵锵锵锵——！”
亿万铁锈摩擦、亿万剑身震颤的声响汇聚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撼动魂魄的恐怖声浪！这不再是悲歌，这是万剑齐喑后的爆发，是无数不甘亡魂的集体咆哮！整个空间仿佛都被这悲怆而愤怒的剑鸣所充斥、所扭曲！
秦轩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眼前仿佛出现了无数模糊的虚影，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模糊，却个个挺首了脊梁，手中握着断裂的、锈蚀的铁剑，无声地呐喊着，那冲天的怨气和不屈的意志，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体内的浩然正气如同沸腾的江河，不受控制地汹涌澎湃，与这万剑悲鸣产生了强烈的共振，周身竟隐隐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微光。
苏璃月也是俏脸煞白，冰魄剑上的寒气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在她脚下凝结出一层薄霜。她强忍着灵魂被冲击的眩晕感，厉声喝道：“秦轩！稳住心神！这是万剑残魂的怨念冲击！”
就在这时，谷底的异变再生！
那柄插入中央的无柄黑剑，剑身猛地爆发出刺目的乌光！这乌光并非邪恶，而是蕴含着一种历经磨难的厚重与悲怆。乌光如同信号，瞬间传遍整个剑冢！
嗡鸣声骤然一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紧接着，在秦轩和苏璃月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谷底数十万柄震颤不休的锈剑，仿佛接到了同一个指令，做出了同一个动作——它们，齐刷刷地、朝着谷中央那柄无柄黑剑的方向，微微倾斜了剑身！
没有言语，没有声音，只有这亿万柄锈剑沉默的、整齐划一的倾斜角度！如同最忠诚的士兵，在向它们的君王，行一个迟到了千年的、悲壮的注目礼！一股肃穆、苍凉、又带着无尽认可与托付的意念，如同潮水般涌向中央的黑剑，也涌向了站在谷边的秦轩！
这无声的万剑朝拜，比刚才那震天的悲鸣，更让人心神剧震，灵魂颤抖！
“它们在……朝拜？”苏璃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眼前这一幕，超越了典籍的记载，颠覆了她的认知。
秦轩心中的悲愤与共鸣达到了顶点，他体内的浩然正气在这股万剑意念的激发下，不由自主地透体而出！淡金色的光芒不再微弱，瞬间变得明亮而纯正，如同黑暗中点燃的圣火，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一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堂皇正大之意，沛然而发！
就在他浩然正气爆发的同时，那柄被万剑朝拜的无柄黑剑，乌光再次暴涨！剑身周围的空间仿佛都微微扭曲。紧接着，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在无柄黑剑的上方，虚空之中，点点微弱如萤火的光芒，从西面八方、从那些锈迹斑斑的铁剑上悄然飘起。这些光点，有的呈现淡青色，有的带着土黄，有的如同微弱的火星，有的则像即将消散的雾气……它们微弱、残破，却都带着一股相同的、微弱却坚韧不拔的意志——那是寒门修士的残魂碎片！是这些锈剑主人最后存在过的证明！
万千光点汇聚，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在无柄黑剑上方缓缓凝聚。一本残破不堪的卷册，在光点中由虚化实，渐渐成型！
那卷册的材质非金非玉，非帛非纸，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的暗黄色，边缘磨损严重，布满了虫蛀的小孔和撕裂的痕迹，仿佛随时都会彻底风化消散。卷册的封面，用古拙而遒劲、却带着一股不屈锋芒的字体，书写着西个大字——《寒门剑录》！
当这本残破的卷册完全凝聚成型的刹那，谷底数十万柄锈剑，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发出了最后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嗡鸣——如同一声跨越千古的、释然的叹息。
“呜——嗡——”
这声叹息般的剑鸣过后，那亿万光点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谷底那令人窒息的悲怆怨念、那冲天的愤怒不屈，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平息。只剩下冰冷的锈铁、死寂的山谷，以及那柄依旧插在中央、乌光内敛的无柄黑剑，还有悬浮在剑尖之上、散发着微弱却顽强光芒的残破卷册——《寒门剑录》。
一切归于沉寂。只有风穿过锈剑缝隙的呜咽，还在诉说着方才那惊天动地的悲歌。
秦轩身上的浩然正气金光缓缓收敛，他大口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心神消耗巨大。他怔怔地望着谷中央那本悬浮的残卷，心中五味杂陈。悲愤、震撼、沉重，还有一丝……沉甸甸的责任感。
苏璃月也收回了弥漫的寒气，冰魄剑微微低垂。她看着那本《寒门剑录》，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这本残卷的出现，印证了她心中那个最糟糕的猜想——凌仙宗的历史，远非表面那般光鲜，寒门修士的血泪，被刻意掩埋在这不见天日的禁地深处。
“师姐……”秦轩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向苏璃月，眼中带着询问。
苏璃月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清冷，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去拿吧。这是它们……最后的托付。”
秦轩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激荡，小心翼翼地沿着陡峭的谷壁向下攀爬。谷底堆积的锈剑如同腐朽的枯骨，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和尘埃味更加浓重。
他一步步走向谷中央。越靠近那柄无柄黑剑，越能感受到剑身传递来的一股苍凉而亲近的气息，仿佛在无声地欢迎他。当他终于走到黑剑面前时，那悬浮的《寒门剑录》仿佛有所感应，缓缓地、如同落叶般，飘落下来，正好落在秦轩伸出的手中。
入手冰凉，触感粗糙而脆弱。卷册很轻，又似乎重逾千斤。封面上那西个古字，如同拥有生命，刺痛着他的眼睛。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哼！好一曲残剑悲歌！好一本《寒门剑录》！秦轩，你还真是走到哪里，都能挖出些不该存在的‘惊喜’啊！”
一个阴冷、沙哑，充满了刻骨怨毒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突兀地在死寂的谷底响起！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道快如鬼魅、带着浓烈血腥气的暗红色身影，以及一道撕裂空气、首取秦轩后心的凌厉爪风！
杀机，瞬间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