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夏善。
母亲说,与人为善是夏家祖训。
从我记事起,她总用那双布满茧子的手轻抚我的发顶,声音像晒过的棉被般温暖:“善善,帮人就是帮己。”
起初,行善是甜的。
小学时我把午饭分给忘记带饭盒的同学,看她狼吞虎咽时睫毛上挂着的泪珠;
高中时替生病的同学值日,夕阳把教室拖出长长的影子,我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哼着歌;
工作后在暴雨天把伞递给淋湿的流浪猫,回家时浑身湿透却忍不住微笑。
“夏善啊,真是菩萨心肠。”镇东杂货铺的王婶摸着我的头说。
那时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真诚的感激,不像后来,每条皱纹都变成算计的沟壑。
我经常帮同事顶班、替领导跑腿,办公室玻璃墙上渐渐映出别人口中的“大善人”。
“夏善姐在吗?我打印机卡纸了!”
“小夏,这份报表能帮我核对下吗?”
“善丫头,我家下水道又堵啦!”
这些声音织成一张网,我在网中央被需要的感觉托举着,轻盈得能飘起来。
首到那个梅雨天,我撞见部门主管和实习生在小仓库接吻。
主管第二天把我叫进办公室时,我分明看见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在反光。
“夏善啊,听说你昨天……”他推过来一盒进口巧克力,“你向来最善解人意了。”
我捏着巧克力走出门,舌尖突然尝到一种崭新的甜味。
原来“大善人”三个字不仅能换来感谢,还能抹平错误,像橡皮擦蹭过作业本上的铅笔痕。
后来我渐渐摸清规律。
调解邻里纠纷时,只要叹息着说“王阿姨您消消气”,再泼辣的妇人都会安静下来;
菜市场小贩多收钱被揭穿,我一句“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就能让围观群众散去。
有次加班弄错数据导致项目延期,领导拍着我肩膀说:“夏善这么负责的人,肯定是系统出了问题。”
深秋的傍晚,我在小区花园里捡到一只玳瑁猫。
它琥珀色的眼睛让我想起母亲病重时床头的那盏小夜灯,于是我抱着猫挨家挨户询问。
顶楼画家看见猫的瞬间,颜料盘“啪”地掉在地上。
“煤球!”他颤抖的手指沾着靛蓝色颜料,“我找了它半个月……”
第二天单元楼公告栏出现一张速写:我抱着猫站在月光里,下方写着“致802夏善:大善人”。
纸张边缘还沾着未干的油画颜料,摸上去像凝固的蜂蜜。
那晚我对着浴室镜子练习微笑,忽然发现右脸颊浮现出浅淡的酒窝——母亲生前总说爱笑的人才有酒窝。
镜中人眼角眉梢都浸在某种微光里,仿佛被“大善人”三个字镀了金边。
冬至那天,物业主任敲开我家门。
他搓着手,呵出的白气在镜片上结成霜:“夏小姐,年底评'模范小区'需要志愿者……”
“我去。”我打断他,接过那张登记表时,纸面上还带着户外的寒气。
零下五度的寒风里,我站在小区门口给居民测体温。
保安亭的玻璃映出我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像抹了过量的腮红。
路过的大妈们往我手里塞暖宝宝,她们的指尖粗糙温暖,让我想起母亲纳鞋底时棉线的声音。
“真是菩萨心肠啊夏姑娘。”穿貂皮大衣的业委会主任拍拍我肩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到我锁骨,冰凉如刀。
春节前夜,我在超市遇见楼下的单亲妈妈。
她购物车里堆满打折速食,三岁女儿正把玩一个标价199元的音乐盒。
“妈妈,小美人鱼……”女孩奶声奶气地举着盒子,水晶球里的亮片在灯光下像碎钻。
单亲妈妈掰开女儿的手指时,我看到她指甲缝里藏着淡蓝色的缝纫线。
结账时我悄悄把音乐盒塞进她们的购物袋,转身却撞见画家倚在货架边。
他冲我眨眨眼,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元宵节清晨,我发现门把手上挂着手工灯笼。
宣纸做的鱼形灯罩上,墨色玳瑁猫正追逐一条朱红色的锦鲤。
灯笼底座压着纸条:“给大善人——802林。”
我把灯笼挂在阳台上,春风拂过时,锦鲤的尾巴会轻轻摆动。
那天起我养成了新习惯:每天清晨在小区绕三圈,像巡游的国王检视他的领土。
晨练的老人们向我点头致意,遛狗的主妇们热情寒暄,连总在花园长椅上喝酒的流浪汉都会暂时放下酒瓶。
西月的某个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
对门夫妇在走廊争吵,女人尖利的声音穿透门板:“不过了!现在就离婚!”
我拉开门时,男人正举起花瓶。
走廊顶灯在他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女人红肿的眼眶像两颗腐烂的杏子。
“赵哥,”我挡在他们中间,睡衣口袋里的手机还在播放助眠白噪音,“上周您不是说要请我吃嫂子做的红烧肉吗?”
男人的手臂僵在半空。
女人突然蹲下来嚎啕大哭,发丝间露出小片泛红的头皮。
后来我坐在他们家沙发上,听完了整段出轨、猜疑和房贷压力的故事。
凌晨三点送他们进卧室时,女人冰凉的手突然抓住我手腕:“夏妹子,要不是你……”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她泪痕上划出银色的小溪。
回家后我对着洗手台干呕,镜子里的人嘴角却在上扬。
那种熟悉的甜味又漫上舌尖,这次还混着铁锈般的腥气。
五月公司体检,医生盯着B超显示屏皱眉:“夏小姐,你肝脏有个阴影……”
我笑着打断他:“可能是机器故障,上周刚帮医务室搬过设备。”
他犹豫片刻,在报告单上写下“建议复查”,圆珠笔划破了两处纸面。
梅雨季节的空气变得粘稠。
我在便利店门口遇见画家的妹妹,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正对着暴雨跺脚。
把伞递给她时,她突然惊呼:“学姐你手腕!”
雨幕中我看不清自己的手臂,但能感觉到皮肤下有东西在蠕动。
回家后才发现,右手肘内侧凸起一排细小的肉粒,摸起来像还没发芽的种子。
第二天我穿着长袖衬衫去参加社区义工培训。
讲座中途肉粒开始发痒,我躲进卫生间掀开袖子——十二颗肉粒己经长成米粒大小的指节,正随着我急促的呼吸微微蜷缩。
七月的烈日下,我戴着冰袖给孤寡老人送凉茶。
501室的独居教授盯着我左臂:“小夏,你袖子上……”
“是洒的茶水。”我笑着递过绿豆汤,看到他喉结滚动着咽下疑问。
那些新生的手指己经能轻微活动,藏在布料下像一窝不安分的雏鸟。
八月台风登陆那晚,物业群炸开消息:地下车库进水了。
我拖着沙袋在暴雨中穿梭时,保安的手电筒光突然打在我身上。
“夏、夏小姐……”他后退时踩进水坑,光束照出我T恤下摆露出的第三只手——现在它们己经长到婴儿手臂大小,正牢牢抓着沙袋边缘。
人群的尖叫声比台风还刺耳。
我逃回家反锁房门,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怪物”“报警”“早就觉得不对劲”。
浴室镜前,我颤抖着剪开上衣——六只大小不一的手臂从肋间、后背、腰侧钻出来,苍白的指尖在蒸汽中微微开合,像一群饥渴的幼兽。
破门声响起时,我正用美术刀削去最新长出的手指。
血珠溅在镜面上,和那些手臂一样呈现出不自然的珍珠白色。
最先冲进来的画家手里还拿着调色板,钴蓝色颜料泼洒在防暴盾牌上,像一小片颠倒的天空。
“善善,”他声音很轻,盖过身后警察的呵斥,“你还记得煤球吗?”
我怔怔点头,突然发现那些手臂停止了躁动。
当警察的麻醉枪刺入脖颈时,我最后看见的是画家蘸满颜料的手指在空气中画出的弧线,宛如那个元宵节灯笼上锦鲤的尾巴。
现在他们叫我008号异种。
研究所的白大褂们每天记录我新增的手臂数量,那些苍白的肢体如今能轻松掰断钢筋栅栏。
有个戴琥珀色镜片的医生总在观察我帮助其他异种的行为——帮198号缝合伤口,替217号梳理打结的丝线。
“有趣,”他记录笔沙沙作响,“异变后仍保留原有人格特质。”
昨夜暴雨,我在通风管口接住一只淋湿的麻雀。
当那些多余的手指拂过它颤抖的羽毛时,铁门突然打开。
穿防护服的研究员抱着哭泣的小女孩:“008号,她说……说找不到……”
小女孩抬头看我,泪眼里映出我挥舞的众多手臂。
她怯生生举起寻猫启事,纸面上用蜡笔画着橘色团子。
我轻轻接过纸张,所有手臂同时舒展成拥抱的姿势。
铁门在身后关闭时,我听见医生对同事说:“记录:008号异化程度加深,但仍在模仿人类助人行为……”
雨滴从通风管漏进来,打湿了我刚长出的第十七只手臂。
怀里的寻猫启事上,蜡笔画的太阳正在雨水里慢慢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