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镇镇政府是一栋八十年代建成的三层灰砖小楼,墙皮剥落处露出斑驳的水渍。
陈言站在会议室窗前,望着外面瓢泼大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台。
上任三天,雨水就没停过。
"陈镇长,人都到齐了。"
办公室主任老周探头进来,脸上堆着恭敬的笑。
陈言整了整衬衫领口,拿起文件夹走向会议室。
走廊上几个工作人员匆匆而过,看到他时明显放慢了脚步,眼神中充满好奇——这个从市委办空降的年轻副镇长,据说有省里的关系。
会议室里坐了十几个人,烟雾缭绕中,陈言一眼就认出了坐在主位的镇党委书记马卫国——五十出头,皮肤黝黑,粗壮的手臂将白衬衫撑得紧绷,活像个老农民,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透出不同寻常的精明。
"陈镇长来了!"马卫国声音洪亮,起身相迎,"大家欢迎新来的陈镇长!"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陈言微笑着点头致意。
他注意到坐在角落的常务副镇长赵德海脸色阴沉,只敷衍地拍了两下手。
这位本该分管经济的副镇长因为他的到来被调整为分管农业,显然心怀不满。
"感谢马书记,感谢各位同事。"陈言站定后开口,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组织安排我来青林镇工作,是信任也是责任。我年轻,基层经验不足,还望各位前辈多指点。"
开场白谦逊得体,会议室气氛缓和了些。
马卫国满意地点头,示意陈言坐下:"今天开个班子会,一是欢迎陈镇长,二是研究防汛工作。这雨下个没完,青龙水库己经超警戒水位了。"
会议进行到一半,陈言己经摸清了镇领导班子的大致情况:马卫国是绝对权威,几个党委委员唯他马首是瞻;赵德海有个在县里当财政局副局长的姐夫,自恃有靠山,时不时唱反调;其他副职多是本地提拔的,工作踏实但缺乏创新意识。
"陈镇长分管经济和招商,正好说说你的想法。"马卫国突然点名。
陈言合上笔记本,早有准备:"我来之前研究了青林镇的基本情况。咱们有三大优势:一是林业资源丰富,竹林面积全县第一;二是劳动力充足,外出务工人员多,如果能就地解决就业,会有很多人愿意回来;三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青龙山脉的矿产资源。"
会议室突然安静。
赵德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矿产?"马卫国皱眉,"青龙山是有硅矿,但品位不高,开采成本大,前几年县里招商都没人接。"
陈言不急不缓:"我查过地质资料,青龙山的硅矿伴生稀土元素,只是过去检测技术有限没发现。现在有家上市公司专攻稀土提炼,正好我认识他们的副总..."
话没说完,会议室己经嗡嗡作响。赵德海忍不住插话:"陈镇长初来乍到,可能不了解情况。青龙山是生态保护区,开矿要省里批,根本不可能!"
"所以需要创新思路。"
陈言微笑,"我设想的是'以林养矿'模式——先在矿区周边发展林下经济,种植高附加值中药材,等形成规模后,申请'产业升级示范区',矿产开发作为产业链延伸项目,审批会容易很多。"
马卫国眼睛一亮:"这个思路好!既保护生态又能发展经济。"
他拍板道,"陈镇长,这事就交给你牵头,需要什么支持尽管说。"
会议结束后,马卫国单独留下陈言:"小陈啊,程厅长给我打过电话了。"他递过一支烟,语气亲切了许多,"你只管放手干,青林镇别看穷,潜力大着呢。"
陈言接过烟,心中了然。程厅长说的"党校同学"关系,看来比他想象的更密切。
"谢谢马书记。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引荐几位本地企业家?我想了解他们的实际困难。"
马卫国哈哈大笑:"你小子会来事!今晚就安排,镇上的'鸿运酒楼',我让几个老板作陪。"
走出会议室,雨势更大了。
陈言站在屋檐下,掏出手机看到程莹发来的短信:「今天雨太大,山路可能有塌方,卫生院让我明天再去。你那边情况如何?」
陈言正要回复,突然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陈镇长吗?我是青龙村支书老刘!青龙水库泄洪道被杂物堵了,水位快漫过堤坝了!下游十几个村危险啊!"
陈言心头一紧:"通知马书记了吗?"
"打了,他在县里开会,说让你先处理!"
挂断电话,陈言立刻联系镇防汛办,同时快步走向镇政府大院。
十分钟后,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在暴雨中驶向青龙水库,车上除了司机和陈言,还有防汛办主任和两名工作人员。
"这雨再下两小时,水库非溃坝不可!"防汛办主任老杨忧心忡忡,"下游有三千多群众啊!"
车子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陈言紧握扶手,脑海中闪过前世青林镇的一场洪灾——那是五年前,青龙水库溃坝,冲毁农田房屋无数,时任分管副镇长被追责免职。
时间、地点竟如此相似!
水库大坝上己经聚集了十几个人,有村干部也有自发前来抢险的村民。
陈言冒雨查看泄洪道,只见入口处堆积着大量树枝杂物,湍急的水流被阻,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必须马上清理!"陈言大声喊道,"组织青壮年下去,系安全绳!"
老刘面露难色:"水流太急,太危险了..."
"我下去!"陈言脱下外套,抓起一捆绳子就往腰间系,"老杨,找几个会水的跟我一起!"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城里来的年轻干部会亲自上阵。
短暂的沉默后,几个年轻村民站了出来:"我们也去!"
冰冷湍急的水中,陈言和五个村民奋力清理着泄洪道口的杂物。
安全绳另一头固定在坝上的拖拉机上,但汹涌的水流仍几次险些将他们冲走。
一根尖锐的树枝划过陈言的手臂,鲜血立刻被雨水冲淡,但他顾不上疼痛,继续拼命拉扯那些堵塞物。
三小时后,当最后一块卡住的树干被撬开,泄洪道终于畅通,蓄积多时的洪水咆哮着奔涌而出,水位开始缓慢下降。
筋疲力尽的陈言被拉上大坝,浑身发抖,嘴唇青紫。
村民们自发地围上来,有人递来干毛巾,有人送来热姜汤。
老刘握着他的手,声音哽咽:"陈镇长,今天要不是你..."
"大家一起的功劳。"陈言勉强笑笑,转向老杨,"通知下游村仍不能松懈,加强巡查,随时准备转移群众。"
回镇上的路上,陈言的手机响了。
是程莹,声音罕见地急促:"陈言!你在哪?我听说青龙水库出险情了?"
"己经处理好了。"陈言尽量让声音平稳,但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你下水了?"程莹敏锐地察觉到异常,"受伤了吗?"
"一点擦伤,没事..."
"别动!我马上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夏小兰说你宿舍在镇政府后面那栋小楼?我二十分钟到。"
挂断电话,陈言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伤口比想象中严重,血己经浸透了半边袖子。
回到宿舍,他勉强冲了个热水澡,刚换上干净衣服,门就被敲响了。
程莹站在门外,白大褂上沾着雨水,手里提着医药箱,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看到陈言苍白的脸色,她二话不说拉过他的手臂检查伤口。
"这叫一点擦伤?"程莹皱眉,"伤口这么深,还泡了脏水,不处理会感染!"
陈言坐在床边,任由程莹熟练地清创、消毒、包扎。
她的手指温暖而有力,动作轻柔却毫不拖沓。
消毒酒精刺激伤口时,陈言忍不住"嘶"了一声。
"现在知道疼了?"程莹瞪他一眼,手上力道却更轻了,"逞英雄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当时情况紧急..."陈言辩解道,却在程莹严厉的目光下住了口。
包扎完毕,程莹又从医药箱拿出几盒药:"抗生素,每八小时一次;退烧药,如果体温超过38.5度就吃;还有外敷的药膏,明天换药时用。"
她顿了顿,"把湿衣服换了,我在外面等。"
陈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件单薄T恤,而且被头发滴下的水浸湿了大半。
等他换好衣服出来,程莹己经泡好了两杯热茶。
"谢谢。"陈言接过茶杯,温热传递到掌心,"没想到你真来了,这天气..."
"我是医生。"程莹抿了口茶,"对了,夏小兰让我带些吃的给你。"
她打开一个保温袋,取出几个饭盒:"红烧鱼、清炒时蔬,还有她拿手的酸辣汤。她说你这两天肯定没好好吃饭。"
饭菜的香气让陈言突然感到饥肠辘辘。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程莹在一旁静静看着,眼神柔和。
"你经常这样不顾安危吗?"程莹突然问。
陈言停下筷子:"今天情况特殊。如果水库溃坝..."
"我知道。"程莹轻声打断他,"我只是..."她罕见地语塞,转而问道,"伤口还疼吗?"
陈言摇头,两人陷入沉默。雨声敲打着窗户,远处隐约传来雷声。
"程莹,"陈言终于开口,"为什么取消霍普金斯的机会?"
程莹转动着茶杯:"我没取消,只是推迟。"她抬头首视陈言,"我想看看你能把青林镇变成什么样。"
"可能让你失望。这里条件太差,发展至少需要三五年..."
"那就三五年。"程莹语气坚定,"医学研究可以等,但有些事..."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打断了未尽的话语。
接完电话,程莹脸色变得凝重:"医院紧急通知,青龙山北麓发生山体滑坡,有人员受伤,救护车过不去,要我立刻回去参加救援。"
陈言立刻站起来:"我送你!"
"不行,你受伤了,而且..."程莹看了眼窗外,"雨更大了,听说去县城的公路己经被淹了一段。"
"那就走老路,从青龙村绕过去。"陈言己经拿起雨衣,"我对这条路熟,而且吉普车能应付。"
二十分钟后,吉普车在暴雨中艰难前行。
车窗上的雨刷拼命摆动,仍难以抵挡倾盆而下的雨水。
陈言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程莹则不断尝试联系医院确认最新路况。
"前面左转,"程莹指着一条泥泞的小路,"救护车队长说这条路还能通,虽然绕远但安全些。"
车子拐上小路,两侧是茂密的竹林,在狂风中剧烈摇摆,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
突然,一声巨响从后方传来,陈言从后视镜看到他们刚经过的一段山路被泥石流吞没。
"抓紧!"他猛踩油门,车子在泥泞中打滑了几下才稳住。
程莹一手紧握车门把手,一手死死抓着医药箱。
又行驶了约十分钟,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前方道路被一棵倒下的大树完全阻断,两侧是陡峭的山坡,无法绕行。
"完了。"陈言熄火,挫败地拍了下方向盘,"至少两小时才能等来救援。"
程莹查看手机:"没信号了。"她转向陈言,"我们得弃车步行,翻过这个山坡,那边应该有个村子可以求救。"
陈言犹豫地看着她:"太危险了,山坡随时可能滑坡。不如留在车里等..."
"伤员等不了!"程莹声音突然提高,"你知道每延迟一分钟抢救,死亡率就上升多少吗?"
她深吸一口气,"陈言,我是医生,救人是我的天职,就像你今天下水抢险一样。"
西目相对,陈言看到了程莹眼中的坚定。
他点点头,从后备箱找出绳索和手电筒:"至少让我先探路。"
两人穿上雨衣,冒雨爬上山坡。
泥土在脚下打滑,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爬到一半时,程莹脚下一滑,险些跌落,陈言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却扯动了手臂的伤口,疼得倒吸冷气。
"你的伤!"程莹惊呼。
"没事。"陈言咬牙坚持,"快到了。"
终于爬上坡顶,两人气喘吁吁。
透过雨幕,隐约可见不远处有几户人家。
就在这时,程莹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陈言急忙抱住她,发现她脸色惨白,额头滚烫。
"你发烧了!"陈言摸她的额头,触手灼热。
程莹虚弱地摇头:"只是淋雨有点冷...继续走..."
陈言二话不说,弯腰将她背起:"别逞强了,医生也得听病人的。"
程莹起初还挣扎,但很快体力不支,伏在陈言背上。
陈言忍着臂伤疼痛,一步步向村庄走去。
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冰冷刺骨,但背上程莹的体温却让他心头滚烫。
"陈言..."程莹在他耳边轻声说,呼吸灼热,"如果...如果我们走不出去..."
"别胡说!前面就是村子了。"陈言打断她,声音却有些发抖。
"听我说完..."程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推迟霍普金斯,不是因为想看你改造青林镇..."
陈言脚步一顿。
"是因为...我想看看自己的人生...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程莹的头靠在他肩上,"和你有关的可能..."
陈言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紧了紧托着程莹的手,声音沙哑:"等我们到了安全地方,你得把这话再说一遍。"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人声和手电光。
几个村民发现了他们,正快步赶来。
"坚持住,"陈言对背上的程莹说,"我们的故事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