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陆明远的指尖拂过刚送过来的壁画残片,落下细尘。
灯光下,这块从洛阳北邙山唐墓流出的壁画碎片——两个西域舞者相对疾旋。
“唐代胡旋舞图,开元年间典型风格。”
他轻触剥落处,忽然在左侧舞者足尖下方发现几不可辨的粟特文刻痕。字符浮现:?n rwx?n。
“安·轧荦山...”陆明远喃喃道。
我叫轧荦山。
这个名字,是我母亲——一位突厥的萨满女巫师,在向一个叫“轧荦山”的凶狠战斗之神祈祷时怀上了我,就给我起了这个神的名字。
营州的风沙,混着牛羊的腥味和骆驼铃铛的叮当声,是我这辈子吸进鼻子里的第一口气。
天是灰蒙蒙的,地是干巴巴的。
营州城外的野地里,几只瘦羊在有气无力地啃着草根。
我趴在土堆后面,像只等着抓食的小狼崽,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掉队的老羊。
风卷着沙子打在脸上,生疼。
肚子饿得咕咕叫,像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攥住了。
什么突厥贵族的后代,什么萨满的儿子,在这鬼地方,能活命才是老天爷最大的意思。
我猛地窜出去,一把抓住了老羊的后腿。
羊吓得拼命叫唤,紧接着就是放羊人愤怒的叫骂和一群人跑过来的脚步声。
我被死死按在粗硬的沙地上,绳子勒得肉疼。范阳节度使张守珪的军靴就踩在我脸前,靴子上沾满了泥巴和干掉的血块。
他刚从北边打仗回来,身上带着一股和契丹人拼命后的凶悍气。
“偷羊贼?”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刀子在刮骨头,“在营州地界偷牲口,杀头!”
我被拖向杀人的地方。
地上的土被踩得硬邦邦的,一股牲口粪和铁锈似的味道混在一起——那是血干了以后的气味。
杀头人的刀在正午的太阳底下闪着吓人的白光。
死亡的影子沉沉地压下来。
就在那刀马上要砍下来的那一刻,我胸膛里猛地憋出一股狠劲,我拼命抬起头,用尽吃奶的力气嘶喊:
“大人!大人您不想消灭奚族和契丹人吗?为什么要杀掉我这个有用的人啊!”
这喊声在死静的刑场上炸开,带着拼死一搏的绝望和野性。
张守珪的脚步停住了。他转过身,那双尖利的眼睛狠狠扎在我身上。
他看见了什么?是我这少年眼睛里烧着的求生火苗?
还是我这张混了突厥人高鼻梁、深眼窝和粟特人模样的异族脸?
或者,是我喊叫时顺嘴溜出来的、比汉话说得还顺溜的胡人语言?
那要命的刀停在了半空。他慢慢走过来,靴子尖几乎碰到我的鼻子。
“有用的人?”他冷笑一声,“一个偷羊的小胡崽子,也敢说自己有用?”
“我懂奚族、契丹、室韦、突厥、粟特、回纥六个部族的语言!”
我喘着粗气,嗓子干得快冒烟了,
“我知道他们的草场在哪,水源在哪,他们部落之间有什么仇!大人您要平定北边,杀了我,不过是少了一条胳膊;
用我,说不定能多一只眼睛、一条好狗!”
张守珪死死盯着我,最后,他摆了摆手。
“松绑。”声音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绳子一解开,我瘫在地上,大口吸着带血腥味的空气。
“带回军营,先打二十军棍。”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那二十军棍差点把我打死,趴在军营帐篷的草铺上,屁股后背皮开肉绽,喘口气都疼得要命。
但我知道,我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在张守珪手下,我当了个“捉生将”——就是专门钻到敌人地盘抓活口、打听消息的小兵。
这活儿十次有九次回不来,却正合我的胃口。我像一匹被放回山里的狼,在奚族、契丹人的地盘上神出鬼没。
我这张胡人脸和流利的胡话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我学会了像鬼影一样悄悄行动,在雪地里一趴好几天,就为了抓一个落单的契丹探子;
我混进粟特人的商队,在帐篷里和部落头领喝酒吃肉,把他们的秘密听得一清二楚。
每次带着重要的消息或者有价值的俘虏回来,张守珪看我的眼神就少一分轻视,多一分看重。
我知道,我脚下这条用命换来的路,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营州城头那带着血腥味的风,吹在脸上,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靠着在张守珪将军手下玩命打仗,还有我这会来事、嘴巴甜的劲儿,再加上时不时给上头送点好东西,我的官儿越做越大。
从营州一个小兵,慢慢爬到了手握重兵的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的位置,管着大唐北边最精锐的军队。
天宝六年冬天,骊山华清宫。温泉的热气呼呼地往上冒,熏得人暖洋洋的,像泡在神仙池子里。
白玉石砌的台阶又光又滑。
我,安禄山,三百多斤的大胖子,裹着一件用孔雀羽毛编成的舞衣,腰上缠着镶满金玉宝石的腰带,脚上套着大红软缎子做的舞鞋。
贵妃娘娘懒洋洋地靠在玉石栏杆上,她那身石榴红的裙子拖在台阶上,红得刺眼,像一滩刚流出来的血。
“儿臣愿意为父皇、母妃跳支胡旋舞助兴!”
我嗓门洪亮,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我那大肚子垂下来,都快碰到膝盖了,随着喘气一抖一抖的。
玄宗皇帝摸着胡子哈哈大笑,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
“禄山啊,你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啊?”
“只装着对陛下您的一颗赤胆忠心啊!”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脑袋磕在冰凉的玉石上。
咚咚咚!当当当! 弦乐和鼓点猛地炸开了!琵琶声像撕布,羯鼓敲得人心跟着跳。
十个从西域康国来的乐工,奏起了我老家最带劲的曲子。
我左脚狠狠一跺脚下的跳舞毯子,毯子正中央绣的莲花图案一下子被我踩得扁扁的。
右脚高高扬起,裤脚上挂满的小银铃铛哗啦啦响成一片,像一群被吓飞的鸟儿。
谁也想不到,我这三百多斤的身子,竟然就在这么个小圆毯子上飞快地转了起来!
腰带上的金片片被甩开,金光闪闪,像个发光的车轮子。
“快!真快!”
贵妃娘娘的惊叹声被风声扯碎了。
我闭上眼睛使劲转,汗珠子甩出去,掉进旁边的灯火里噼啪响。
鼓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
华清宫暖烘烘的香气里,我好像又闻到了开元二十西年,松漠那能把人冻僵的寒风。
契丹人的箭头嗖嗖地射穿了唐军的旗子,吃了败仗的将军本来都该砍头。
宰相张九龄的告状信写得清清楚楚:
“古代名将带兵,该杀就杀;安禄山打了败仗,按军法就不该饶命!”
是玄宗皇帝的手指头划过那份告状信:
“你们别老拿以前怀疑坏人的老故事,冤枉了好人。”
皇帝的红笔批下不杀我的时候,我正戴着木枷,跪在冰凉的河水里呢。
“好!”
玄宗皇帝的一声叫好把我从回忆里惊醒。
我赶紧收住旋转的身子,跪下来行礼。
跳舞毯子边上一圈装饰的小圆珠子,我竟然一点也没踩出去!
贵妃娘娘把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倒进夜光杯里递给我:
“我的好儿子这胡旋舞,真是天下第一!”
她的手指尖染着红红的凤仙花汁,像五片小小的石榴花瓣,落在我手心里。
满朝廷那些穿红穿紫的大官们可不知道,七年前杨贵妃娘娘刚进宫那会儿,我就用我们粟特人最古老的礼节,在皇宫的梨园给她跳过舞。
那时候她好奇地问我胡旋舞到底有啥门道,我凑近她耳朵悄悄说:
“这舞最早是拜火教敬神的,转起来像火焰,能通到神仙那里去。”
那时候她还不是贵妃娘娘,我也只是平卢一个小军官。
在一个大帐子里,玄宗皇帝笑着指指我们俩:“这个胡人肚子大得像鼓,正好给太真解解闷儿。”
我赶紧就势趴在她的石榴裙下面:
“我们胡人的规矩,先认母亲后认父亲,请让我拜您做母亲吧。”
贵妃娘娘的丝绸鞋子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肩膀,满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
在那笑声里,我舔到了嘴边沾上的泥土,又咸又涩。
月亮爬上了骊山顶。宫女捧来用水獭皮做的大衣披在我汗湿的背上。
玄宗皇帝忽然叹了口气:
“禄山啊,你要是早生个三十年,能和太宗皇帝一起看胡旋舞,那该多好啊。”
我听了心里猛地一哆嗦——现在朝廷里最重要的位置都是我的人,范阳的精兵强将都准备好了,这老头子竟然还只把我当成个逗乐的玩意儿?
咚咚的鼓声好像还在耳朵边响,我袖子口袋里,谋士严庄偷偷送来的密信,烫得像块火炭:
“杨国忠己经派人扣下咱们从河北送来的贡品了,到处嚷嚷说将军您肯定要造反!”
权力像草原上的野火,烧得越旺,风就刮得越猛。
我爬得越高,朝廷里那个宰相杨国忠就越看我不顺眼。
他仗着是杨贵妃的堂哥,处处给我使绊子,还总在皇帝面前说我要造反。
我知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天宝十西年十一月九日,范阳城外。
冷得骨头缝都发凉,地上铺着一层白霜。
二十万铁甲骑兵像黑压压的乌云,沉默地站着,把城门口堵得死死的。
那些最厉害的“曳落河”精兵,身上的铁甲片在火把光里一闪一闪。
我登上了点将的高台,旁边点着一堆火,那是拜火教(祆教)祭司点的圣火。
“除掉奸臣杨国忠!”三军将士齐声怒吼,声音大得震落了枯树枝上的积雪。
我的心腹谋士严庄展开一卷长长的文书,大声念了起来,那字字句句都像刀子一样锋利:
“杨国忠这奸贼,偷了朝廷的大权,像豺狼一样凶狠...”
战马不安地嘶叫着。我回头望了一眼长安的方向。
七个月前,在陈仓古道的驿站里,我让画师画下了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跳胡旋舞的样子。
壁画上的我光着脚踩在跳舞毯子上,腰里挎着金刀,往左转的时候像饿虎扑食,往右转的时候像老鹰在天上盘旋。
画完了最后一笔,我扔下笔哈哈大笑:
“这舞就该刻在我墓门石头上!让后人都知道,我安禄山不光是他们说的叛臣,我是老天爷选中的真命天子!”
“将军您再想想!”
另一个谋士高尚拉住我的马缰绳,
“潼关那地方太险了,哥舒翰带着十五万大军守在那儿...”
我扬起马鞭指着南边:
“你们没听见吗?长安城梨园里,《霓裳羽衣》那曲子正唱得热闹呢!”
我的铁骑像洪水一样冲垮了黄河上的冰层。
这时候,洛阳城里的胡人商队正偷偷给我点燃拜火教的圣火。
那些粟特人骆驼队的铃铛声,成了我最好的探子。
丝绸包袱里,藏着河北、山西一带的详细地图。
从布哈拉来的胡商康守忠,带着五百个假扮成商人的士兵混进了太原城,他们早就把打仗用的猛火油藏进了酒窖里。
十二月十三,洛阳城破了。
我踩着朱雀大街上还没化干净的积雪,一步步走向皇宫。
那些投降的唐军士兵的血,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冻成了暗红色的冰。
忽然看见几个小孩在倒塌的墙根下玩闹,领头的那个孩子单脚站在一个破瓦罐上,两只胳膊平伸开像要飞起来:
“看我学安禄山跳胡旋舞!”
我的亲兵拔出刀就要冲过去砍,我却放声大笑起来。
当天晚上,我在皇宫的凝碧池大摆宴席,命令那些被抓住的皇家乐师们奏乐助兴。
乐师雷海青突然把琵琶狠狠摔在地上,朝着西边长安的方向放声大哭!
就在那一刻,我眼前猛地闪过华清宫温泉那白茫茫的热气。
他的血溅在宴会用的地毯上,地毯边上绣着的小圆珠子花纹,红得那么刺眼,就像当年贵妃娘娘石榴裙边掉下的石榴籽。
“圣武皇帝万岁!万岁!”
严庄带头高喊起来,惊醒了在座的其他人。
我低头看着下面跪倒一片的降官降将,肚子上的旧伤突然一阵阵抽痛起来——这个能像风车一样飞快旋转的身体,怎么连一件龙袍都撑不起来了?
回到我在洛阳的秘宅。那幅巨大的胡旋舞壁画占据了整面墙。
画上的我旋转着,眼神锐利,充满力量。我独自站在画前,手指拂过冰冷的墙壁。
外面是刚被我攻占的繁华东都,皇宫里堆满了抢来的金银珠宝,可我站在这画前,心却像掉进了冰窟窿。
严庄的话在耳边响:
“陛下,长安指日可待!杨国忠那狗贼的头,马上就能挂在城门上!”
长安...那个我跳了无数次胡旋舞,叫了无数次“父皇”“母妃”的地方。
我闭上眼睛,好像又听见了华清宫的羯鼓声,那么急,那么响,催着我往前走。
“哥舒翰守着潼关呢,那可是十五万精兵...”
另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小声说,那是高尚的担忧。
“精兵?”我猛地睁开眼,对着壁画上那个旋转的自己低吼,
“精兵挡得住天命吗?皇帝老儿在梨园听曲子,杨国忠在朝堂上耍威风!
他们以为我安禄山永远是他们养的一条会跳舞的肥狗?”
壁画上的我,眼神凶狠,好像要从墙里扑出来。
这舞,这旋转,从来就不是为了取乐!
在营州刑场,我靠一声吼转了命运;
在松漠败军,我靠装可怜转了生死;
在华清宫,我靠这身肥肉转出了泼天的富贵!现在,我要用这二十万铁骑,把这大唐江山,也给它转过来!
“报——”一个探子冲进来,扑倒在地,
“潼关...潼关守将哥舒翰,被杨国忠逼着出关决战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羯鼓重重锤了一下。机会来了!严庄和高尚都激动地看着我。
“传令!”我的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发哑,“全军开拔,目标——潼关!”
走出秘宅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壁画。画上的胡旋舞者,仿佛转得更快了,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力量。
长安的《霓裳羽衣》曲,该换调子了。
当上“大燕皇帝”的头两年,日子并不像我想的那么顺当。
潼关是打下来了,长安也占了,可大唐的根还没断。
皇帝老儿跑到西川去了,郭子仪、李光弼那些能打的将军,带着兵到处跟我作对。仗打成了拉锯战,没完没了。
至德二年正月初五,洛阳皇宫里。
我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又疼又胀,像有火在烧。
更糟的是,身上好几个地方都烂了,流着又黄又臭的脓水。
那恶心的臭味,在我住的这间大屋子里怎么都散不掉。
屏风外面,我那个儿子安庆绪,还有我的老谋士严庄,正压低声音嘀嘀咕咕,那声音像毒蛇在草丛里爬:
“太医说了,老头子眼睛瞎了,肠子也烂了,这是老天爷在罚他呢...”
“...得快点动手,不然他缓过劲儿来,咱们都得死...”
钻心的疼一阵阵从肚子里冒上来,像有野火在烧。
我摸索着去抓放在床头的金刀,却只摸到一个冰凉的漆盘——那里面装着昨天被我砍头的几个乐工的脑袋!
这些死脑筋的乐师,宁死也不肯给我奏胡旋舞的曲子,就像那个雷海青,他的骨头肉早就变成御花园里的烂泥了。
“陛下...该...该换药了...” 小太监李猪儿的声音抖得厉害。
自从十年前我让人把他给割了(阉割),变成太监伺候我,这奴才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十年了都不敢抬头正眼看我。
他哆哆嗦嗦地揭开我肚子上的纱布。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能把脑袋劈开的剧痛猛地冲上来!
我气得想抬手打他,突然觉得肚子那儿一凉!低头一看(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更可怕)——热乎乎、滑溜溜的东西一下子涌了出来!
是肠子!李猪儿手里攥着一把杀猪用的牛耳尖刀,刀尖上还滴着血!
“轧荦山...” 我好像听见母亲在叫我,那声音混着我小时候听过的牧歌,飘飘忽忽地传来。
我倒在血泊里,眼前(也许是幻觉)最后看到的,是粟特老家那片大沙漠,骆驼队正朝着快要落山的太阳,一步一步走向长安...
屏风“哗啦”一声被撞倒了。
安庆绪穿着金灿灿的盔甲冲进来,那盔甲上溅满了我的血点子。
他一脚踢开我还在抽搐的手,从我枕头底下玉玺压着的地方,猛地抽出一卷画纸——那是那幅胡旋舞壁画的草图!
“老东西!死到临头还惦记着这张破画?”
安庆绪的声音又狠又毒。
画纸被撕破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我听见严庄在边上冷冷地笑:
“正好!等段夫人生下小儿子,把这画烧了给老贼陪葬,让他到阴间接着转去吧!”
我的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
那撕画的声音,安庆绪的骂声,严庄的冷笑,都变得模模糊糊。
只有那幅画上的胡旋舞,却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疯狂地旋转起来。
画上的我,赤着脚,踩在小小的跳舞毯子上,金刀在腰边晃荡。
往左旋,像饿极了的猛虎扑向猎物;
往右转,又像凶狠的老鹰在天空盘旋。
那旋转的姿态,曾经给我带来无上的荣光,带来皇帝的宠爱,带来滔天的权势...
可是现在,这旋转停不下来了!它越来越快,快得像个抽疯的陀螺!
华清宫温暖的泉水变成了凝碧池冰冷的血水!贵妃娘娘红艳艳的石榴裙变成了李猪儿手里那把滴血的尖刀!
震天的羯鼓声变成了安庆绪撕毁画稿的刺啦声!
还有那些被我杀死的人——张守珪帐下死去的士兵、松漠战场的亡魂、洛阳城破时倒下的守军、雷海青、那些不肯奏乐的乐师...他们的脸,都混在那急速旋转的色彩里,扭曲着,尖叫着,向我扑来!
“不...不是...”
我想喊,喉咙里却只冒出血泡。
那旋转的舞者,不再是我安禄山,不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圣武皇帝”。
它变成了一股无法控制的、毁灭一切的风暴!把我自己,把我的儿子,把我的大燕国,把整个中原大地,都卷了进去,撕得粉碎!
力气像退潮一样从我身体里流走,和肚子上的血一起。
那疯狂的旋转画面也渐渐模糊、变暗。
最后,只剩下那片粟特故国的沙漠,金红色的落日,还有骆驼队远去的背影,伴着若有若无的驼铃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安静...
洛阳深宫里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安庆绪喘着粗气,看着地上他父亲庞大的、不再动弹的躯体。
严庄面无表情地捡起那张被撕破的胡旋舞草图。
画上那个旋转的舞者,腰腹的位置正好被安庆绪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烧了?”安庆绪的声音有些发虚。
严庄摇摇头,把破画塞进袖子里:
“留着。新帝登基,总得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蔓延开的血,正好浸染了壁画草图上舞者脚下那个小小的圆毯图案。那红色,比朱砂还要刺眼。
外面,天快亮了。
但洛阳城,依然笼罩在战乱的阴影里。
那幅曾经象征着安禄山野心与力量的胡旋舞壁画草图,带着血污和裂痕,被卷了起来,不知会流落到何方。
只剩下那疯狂的旋转,仿佛还在冰冷空旷的宫殿里,无声地回响,最终被厚厚的尘埃覆盖,沉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