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未尽的晨光还笼着青灰色,薄雾在药田垄沟间浮沉流转。朝黎推开吱呀作响的竹扉,带着清晨溪水的凉意走进院子。药锄的铁刃在微明的空气里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幽光。
抬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山坳尽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亮色。一道玄色身影,包裹着淡金色的锋锐流光,如同撕开厚重天幕的流星,以决然的姿态从村落上空疾掠而过,箭一般投入远处沉郁的山岚云海。气流被撕裂的微啸从极高处传来,几乎擦着耳际。
“……愿安。”
轻悄到只有山风能捕捉的音节从她唇边逸出,像晨露滚下草叶。她收回目光,面上无波无澜。只抬手,用力卷了卷粗布袖口,露出小臂下方恢复大半的浅痕。袖口卷起的布料摩擦着初愈的肌肤,带来踏实的存在感。她提起药锄,穿过沾满晨露的药草小径,脚步沉稳地没入那片散发着泥土与根茎清香的绿色海洋。青翠的嫩叶扫过脚踝,带着微凉的湿意。
南荒边界,罡风猎猎。万里层云在脚下奔涌翻卷,苍青色的山脉如同伏于云海的巨兽脊背。
一道玄色流光如陨星坠地,撕裂云层,携裹着未尽的杀伐锐气稳稳落在峰顶虬结的古松之畔。气流震荡,松针簌簌而落。
“司南兄!”林辰的抱怨带着久候的松快,迎了上来,“你可真是掐着点来的!再晚半柱香,我和阿姐怕是要在此处搭个茅屋过冬了!”他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却是热切的。
林蓉立于一旁,淡紫色裙袂在烈风中翻飞如蝶。她唇角噙着得体的温婉笑意,视线不动声色地拂过司南也周身。当那束在他脑后墨发间,随着狂风烈烈翻腾、跳跃如火苗般的赭红色发带闯入眼帘时,她眼波极细微地停滞了一瞬,纤长的睫毛垂落,掩盖了所有涟漪。再抬眼时,己是春风化雨的柔和:“司南公子。”
“族中琐事缠身,耽搁了。”司南也淡声解释,声音被高处的风刮得显出几分沙砾般的冷冽。他目光越过边界处连绵不绝的云海与远山,落在苍玄秘境方向那亘古盘踞、散发出不祥而又气息的暗青虚影之上,“启程吧。”
干脆利落,无半分寒暄客套。
三道流光冲天而起,如同出鞘的利刃,疾射向那云海深处愈发浓郁的青芒。狂风怒号,卷动司南也玄色的衣袍和脑后那束刺目的赭红。那抹赤红在墨色长发的衬托下,宛如一条被激怒的蛟龙,在无尽翻滚的云涛间张牙舞爪,燃烧出一道决绝而醒目的轨迹。
罡风切割着脸颊,司南也深眸倒映着迅速掠过的苍茫景色,冰冷无波。唯有脑后束发的粗粝红绸,在高速飞掠中不断绷紧、抽打着颈后的皮肤,带来一丝持续不断的、如同誓言烙印般的温热触感。
空戎村的日头升起来了,驱散了薄雾。
日光金灿,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上。叶片间凝结的露珠渐渐滚落,折射出细碎的七彩光斑。朝黎弯着腰,药锄的尖刃精准地没入的泥土,避开根茎,将那些争夺养分的杂草连根铲起。汗水沿着她恢复光洁的额角滑落,在阳光下蒸发,留下微咸的痕迹。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近乎麻木的熟练与专注,仿佛这药锄的每一次起落,都是一次无声的呼吸,一次对紊乱心绪的锚定。
“阿黎!歇歇!”田埂那头,隔壁王婶响亮浑厚的嗓门穿透茂盛的田畦,“日头毒!喝口水再干!”一只粗糙却厚实的手递来一个黑陶水罐。
朝黎首起身,袖口抹去下颌的汗珠。她没有去看王婶脸上过分热情的笑容里可能隐含的探究或怜悯——那依然是她难以负荷的温度。只是低头,接过水罐,喉头微动,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谢谢。”声音清越,带着劳作后的微喘,依旧不习惯多言。清水入喉,微凉带甘,稍稍熨平了喉咙因缺水而产生的干痒。陶罐粗糙的手感传递着某种踏实的力量。
王婶絮叨着收成、村中的家长里短,朝黎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远处一株被虫啃噬过却依然奋力抽枝的灵株上。偶尔点头,应一两声简短的“嗯”,或指指被锄松的田垄里几点刚冒出的嫩芽,便算是交谈。王婶也不恼,自顾自地大声说着,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回音壁。
日落熔金,巨大的霞轮沉向山峦叠嶂之处。劳作的人们三三两两归家,拖着疲惫却满足的脚步。长长的影子在药田垄间交叠晃动。朝黎将沾满泥土和草屑的药锄在溪水里仔细涮洗干净,扛在肩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格外瘦长,孤零零地印在潺潺流淌的溪水中,晃动着破碎的光影。
回到那座傍山而建的小院,村长早己拄着藤杖等在爬满青苔的矮石阶上。昏黄的灯光从半开的竹扉里透出,混着熬煮粟米的清香。
“丫头,回来啦!”老人浑浊的眼睛盛着晚霞的暖光,像两个小小的温暖灯盏,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平和。他没有问累不累,苦不苦,只将怀中尚有余温的小陶碗往前一递,“灶上温着的,南瓜小米粥。喝了暖暖胃。”
朝黎接过碗,碗壁的温热顺着掌心蔓延。那暖意不烫,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心头泛酸的重量。她捧着碗,看着碗里浓稠的粥面上泛起的柔和光晕,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粗陶碗沿。喉咙动了动,有许多字句哽在那里,最终只化为轻轻的一句:“爷爷……少饮酒。” 她用上了司南也离去前的嘱托,像一个笨拙传递的口信,亦是对这份厚重馈赠唯一能寻到的回报。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舒展成一个深深的、沟壑纵横的笑容,藤杖轻点地面:“好好!今天没沾!”他看着她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啜着温热的粥,唇角那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弧度像是易碎的月光,心口漫上温厚的疼惜,“日子长着呢,阿黎,慢慢来。”
夜风乍起,吹动檐下悬挂的干药草,发出沙沙的碎响,如同山林深处的低语。朝黎捧碗立于阶下,身后是无垠的黑夜里起伏的药田轮廓,身前是这檐下昏黄灯火笼罩的、一方小小的、逼仄却真实可触的温热门庭。
粥的温热熨帖了冰冷的胃脘,药草的苦香萦绕在鼻尖。她极轻地点了下头,几缕被风拂起的碎发掠过脖颈后那个以半截残损红绸束成的结——那赭红的颜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深沉,如同干涸的血痕,也像一簇永不熄灭、沉默守在原地的火焰。
(日子长着呢。)
她咽下最后一口温润的粥,那微暖的洪流缓缓沉入胃腑。
抬头望进夜空,山野间的星子一点点浮现,密布苍穹,清冷而永恒。肩上的药锄因浸润过溪水而显得寒凉,而掌中陶碗残余的热度,却如同黑夜中静水流深的锚点。
“阿黎姐姐!”双双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小丫头抱着一床褥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阿黎姐姐,我和你一起睡歇好吗?”
朝黎起身,接过褥子,笑着揉了揉双双的脑袋:“可以。不过你要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跑来和我睡?莫不是惹你阿娘不高兴了?”
双双仰着脸,着急道:“不是的,是阿明怀弟弟了。俺娘嫌我睡觉闹腾。所以让我来和你睡。”
朝黎轻笑着“快进屋吧,不早了,该歇息了!”
“姐姐,你的头发真好看!”她伸手摸了摸朝黎脑后那根赭红色的发带,“这个颜色真漂亮!”
朝黎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是吗?”
“嗯!”双双用力点头,“像晚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