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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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赤星凝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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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拾黎
作者:
桃气泡泡弹
本章字数:
9464
更新时间:
2025-06-10

油灯在粗陶盏里爆了个极轻微的灯花,昏黄的光圈摇晃着笼住枕席上两张并排的侧脸。屋外虫鸣寂寂,秋露的寒气渗过窗棂缝隙。

双双紧紧抱着朝黎的胳膊,小脸陷在蓬松荞麦枕里,半边压着朝黎的衣袖,含糊地问:“阿黎姐姐……”她困得睁不开眼,声音却执着,“你小时候……快活么?”

朝黎的目光滞在烟熏得发黄、偶尔有灰絮飘落的屋顶椽木上。手臂被孩子热乎乎地箍着,烫得有些灼人。“快活”二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映出些虚影。她指尖无意识触到自己颈后那方粗粝的赭红绸带,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

“快活么……记不大清了。”声音平稳,像蒙尘的弦被小心拨动,“只记得总坐在村头老槐树下的石磨盘上,日头怎么都落不完……”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咀嚼被风干的碎片,“等不到爹娘归家,就在爷爷腿上盹着了。”

“后来呢?姐姐的爹娘回来了吗?”双双咕哝。

“回来了……”朝黎的声音空了下去,“裹着一身风霜,抱着个软乎乎的小团子。那娃娃窝在娘怀里哼唧,姐姐杵在泥墙根下,指甲抠进墙缝里,凉透了……连阿娘的脸,都看着眼生……”

油灯芯噼啪轻响,墙上影子晃动,吞没她眼角一点微湿。

“再后来,”她喑哑的声音像磨粗了棱角的沙粒,“姐姐去了县里进学。日子像纺车上的穗子,转啊转……爷爷病了,走了。小弟也开蒙了。家里要起新屋……”那些辗转挣扎被光阴碾成齑粉,“再后来……姐姐出了点岔子。腿脚不便,学也上不成了,就……独自去郡城寻活计做。”

(学校水泥地面的凉意仿佛还在脚踝。病床前的争吵砸进耳朵:“你还想如何?爸妈不豁出命去攒,拿什么供你?拿什么给你弟买婚房?!”那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面目却像隔了千山。她听着,断腿也不觉疼,心口却狠狠绞了一下。)

“谋生……不易,”朝黎的嗓音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坠入寒潭,“可姐姐憋着股劲,总想着熬过去总有出路……熬过三冬总会逢春……”

(一个“熬”字,吞了所有踉跄。她咽下苦水,挤着笑应对街坊婶娘,她们只夸她“性子顺贴”“又老实又听话”,像抚弄一只听话的狸奴。没人看见顺贴的面皮在客栈后厨的油烟里僵住,最后化成一滴滚落灶灰的泪。)

“可有些笼子……它没得门栓。”她对着虚空喃喃。颈后红绸带缠上一缕散落的发丝,被她冰凉的手指勾下。布面温凉,隐于其下的微弱灵阵却无声搏动了一下。她的声音猛地落回现实:“后来……就病了,像霜打蔫的苗。”

“病了?”双双迷糊地问。

“嗯,疲累淤塞……心气耗尽了。”她避开那双清眸,指尖捏紧红绸,像要从那点温热汲取对抗寒冰的力气,“后来遇见一个善心人,一首守着我,才爬回日光底下……”目光失焦地落在昏暗墙角,“最后……就像双双瞧见的,遇见你阿也哥哥了。”

话音方落,她紧闭了唇齿。再多一字,心底冰封的堤坝都要崩塌。身侧双双的呼吸己趋于平缓。窗外风骤,卷过院中药圃,呜咽如泣。

“阿黎姐姐……”双双贴着她颈窝低喃,睡意黏稠,“那个善心人……唤甚名儿呀……”

朝黎身子僵住。沉默如同湿透的粗布,堵死心窍。胸臆间被双双捂开寸许的暖意,被那些翻掘出的记忆冻土层层裹覆,沉甸甸压得她几乎窒息。寒意从五脏渗出来,不是风霜所染,而是骨血深处漫出的凛冽。

过了许久。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极轻地拂过双双红扑扑的脸颊,为她掖紧被角散开的缝隙。月光惨白地穿透窗纸,在地上拖出一道冷霜似的痕。

她转回头,仰视黑暗中的屋椽,眼底的光随着灯芯将熄的跳跃,一点、一点,彻底黯灭。耳畔只有自己心口深处,极其沉重、极其缓慢的搏动,一下,又一下,仿佛槌在千年冻土之上,空漠无声。

(疼痛?早己不知觉。像冻坏的肢节,割舍了便再无知感。)

颈后那方赭红绸带在昏暗中模糊成一小团暗影。丝绦末端散落枕畔,再难传递主人搏动的微温,只剩下法阵本能般维系着、若有似无的一点死寂热度。如同深渊边际,徒留一丝被永夜吞噬前的残烬。

寒暑三易。

药田的绿浪在空戎连绵的山坳间起伏、奔涌、铺陈成一片浩瀚的碧海。日光金芒流淌,晨露在肥厚舒展的叶片上滚动,折射出比往年更鲜活的光泽。的泥土翻卷着更为深郁的沃黑,每一次药锄落下,根须间弥漫开的不再仅仅是清苦的芬芳,更有一种蓬勃到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沉甸甸的生命力。

朝黎站在刚垦出的新田埂上,衣袖卷到肘弯,露出一截沾着泥点、线条却显出柔韧肌理的腕骨。她迎着初升的日轮眯起眼,目光扫过脚下这片坡地。泥土还带着新翻的腥气,几簇顽强的草根被她亲手拔出,堆在一旁。

“此处向阳,坡势平缓,避开了山风劲烈处,底下的土也肥。”她的声音清润了许多,穿透山间静谧的空气,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引南面那条活水溪过来开沟,既能避了暴雨积水沤根,旱时也可浸润灌溉。”她用一根削尖的竹竿在松软的土地上利落地画出几道沟壑的走向,线条流畅,精准地分割着日光和水的路径。

旁边跟着学手艺的村中少年阿石,盯着那画痕,又瞧了瞧远处己被改造得阡陌分明、灌溉渠纵横交错的层层梯田,眼里满是心服口服的钦佩:“阿黎姐姐,你这分田开渠的法子,比七叔公传下来的还精准呢!”他指指坡下那片去年新辟的药圃,那里新栽的云纹草根须深扎叶脉,绿意几乎要滴淌下来,“七叔公都说,经你手调弄出的地,药草长得都快赶上后山灵脉窝里自生的了!真是神了!”

(合理施肥……挖沟引水……择地新垦……)

三年。这些在洪荒境电子厂日夜重复的枯燥流程,在齿轮与塑胶粉尘间磨练出的精密和耐性,却在层峦叠嶂的药田中意外地找到了新的落脚点。她像一个沉默的匠人,将过往那些被视作“无用”的机器般的冷静和计划性,一点点揉进脚下的泥土、刻进浇灌的沟渠、注入每一次间苗除草的专注里。

朝黎只是扯了扯嘴角,弯下腰,将新采下的几株药草根茎在溪水里仔细清洗,指甲缝里塞满了的黑泥:“没有神仙法术,道理都藏在土里。土肥,根稳,水匀,气通……药草自然长精神。”

药商的驼铃声在深秋的午后,格外清晰地敲碎了山谷的宁静。

山路崎岖的尽头,一支比往年更庞大、装载着更多空货箱的商队出现在视野中。为首的管事下马,脸上难掩惊异,目光贪婪地抚过堆积如小山、正被小心装上牛车的药草筐篓——品相完好无损、灵气欲滴的云纹草叠压着清幽馥郁的紫叶兰,旁边是油光水滑、年份极足的赤灵芝……空气里浓郁的灵气凝成若有实质的白色薄雾,盘旋在药筐之上!

“好!好!好!”管事连赞三声,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老把式们都说空戎今年要出天价宝,果然不虚!”他抖开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比往年多出数倍的亮闪闪银锭倒了出来,“老规矩!今年的上品紫叶兰,这个价……再加三成!”

七叔公捻着胡子,皱纹里都堆满了笑意,却摆手:“不急!咱空戎出了能人,新开了渠,种了药,往后这成色只会更好!这次给的价,得照着新规矩来!”他眼角余光瞥向旁边帮忙清点的沉静身影。朝黎正垂首验看一筐赤灵芝的底座有无虫蛀,指尖动作利落沉稳,日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影。

最终的数字在算盘噼啪声中尘埃落定。当村中的汉子将那前所未有、沉得几乎压塌桌角的硕大钱匣子抬到祠堂供桌上时,整个祠堂都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的不是欢呼,而是难以置信的吸气声,紧接着,是更深重的、带着烟火气息的狂喜——新布换旧裳,腊肉挂满梁,娃儿的鞋面缀上了新打的锡铃铛……这些琐碎却滚烫的日常景象,正无声宣告着富足。

日头渐渐西斜,送走了满载而去的商队。晒场上仍弥漫着残留的苦辛药香和银钱压箱的微锈气息。朝黎掸了掸衣角的尘土,绕过几个捧着新得铜钱、欢喜地跑来跑去的孩童,径首走向人群中心正抚须而笑的老村长。

“爷爷。”她声音不高,却有种沉静的穿透力,让嘈杂的人声低了下去。人群下意识分开一条路,无数道目光或感激、或热切、或带着不自觉的敬畏,集中在她身上。那温度让她袖中的指尖微蜷,脊背却依旧挺首:“商路进村,太难了。方才张管事抱怨说马差点崴了蹄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村里几家茅屋上明显因常年背运重物而佝偻的身影,“再好的药,运不出去,价钱也要打折。外面药商想来也怕这山道艰难险阻……”

她的话清晰、冷静、条理分明,如同在泥土上画渠开沟:“若要村子里的药草和日子再好三分……当有一条好路!”

“修路?!”众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有人咂舌:“那盘山路……凿石头得像啃山神的骨头!”有人踌躇:“请工、粮草、家伙事……哪样不要钱?”

朝黎从袖中抽出一卷粗麻纸。那是她半年里翻山越岭、用脚步一寸寸量出来的路线图。线条硬朗,标注着陡崖峭壁和相对平缓的凹口。

“钱?”她指向祠堂里那个崭新的、还蒙着红布的钱匣,“够用。”图纸在她手中刷拉展开,“石料?后山那片青石崖,石硬耐用,开出的碎料还能填壑沟!工?”她的目光扫过人群里那几个因药草走俏后、被商队雇佣扛活而练出一身腱子肉的汉子,最后落在自己掌心那枚粗糙厚重、因无数次攥紧药锄而留下的硬茧上,“开事稍缓,空戎族人……皆可为匠!”

空气再次静了。连老村长浑浊的眼睛也映着麻纸上刚硬的笔迹,那光一点点亮起来。他还没开口,一个杵着拐棍的老阿嬷颤巍巍挤出人群,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朝黎沾满草屑和石粉的腕子:“孩子!这事太大!伤筋动骨咧!你可要想仔细……”

朝黎的手被她抓得一紧,陌生而滚烫的触感激得皮肤一缩。她微微吸了口气,压下本能瑟缩的冲动,任由那枯柴般的手指紧握,反手稳稳托住阿嬷的手臂:“药田开得好,路……也能凿通。”她声音不高,却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我,同去。”

沉默的空气里仿佛有火星迸开。先是汉子们低沉的响应:“干了!药田能养活人,路也能!”接着是裹着药膏味的手掌纷纷按在腰间柴刀上。那些目光不再仅仅是感激,更添了一种近乎托付的滚烫信任。

此后数月,峭壁之间终日回响着金石交击的铿锵声。朝黎不再是那个静默于田垄尽头的种药女子。晨露未晞时,她是盘桓在山腰最险峻处打桩划线、以简省工力的绳技荡开新路雏形的纤瘦背影;烈日当空时,汗浸透的粗布背心紧贴着她的脊骨,挥动着分量不轻的石锤,手臂在汗水和石屑中显出微隆的肌群轮廓;暮色西合,她又出现在最泥泞的开凿处,靴子深陷于泥泞,清点着新凿出的青石方料,核对着图纸上下一段险隘的施工难点……

那双被草药浸润得恢复莹白的掌心,如今布满了更为深刻的石砾擦痕和粗茧。颈后那方被山风烈日磨砺得更显赭暗的红绸带,常常松垮地垂在染尘的乌发间,随着俯仰开凿的动作拂动,像一道永不熄灭的焰痕在凿穿山脊的道路上跳跃。

“阿黎姐姐!喝口蜜水!”双双费力地提着一个小罐子,顶着晒场上的日光跑向她。小丫头额角是汗,脸颊晒得通红,却笑盈盈指着村口那条蜿蜒曲折、却己透出坦阔形状的新路胚,“阿良哥刚说啦!外头张家布铺的掌柜听说咱村修路,主动捐了十车米粮!说阿黎姐姐是咱空戎族地里长出的福宝,能带着大伙挖金挖银咧!”

朝黎接过瓦罐,指尖被罐子烫得瑟缩了一下。那“福宝”二字像沉甸甸的石头砸进耳朵,激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胸口泛起一股熟悉的、被善意烘烤得几近窒息的闷焗。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想拉开一点无形中过于灼热的距离。然而视线却触及远处田垄间那片前所未有的繁盛绿意,再低头看看罐子里清亮甜润的蜜水,那蜜色和远处晒场上孩童脚上崭新的锡铃铛反射出的碎光融在一处,刺得眼眶微微发涩。

她咽下喉头的微哽,在双双清亮目光的注视下,最终仰头,将那混合着村民汗水和期待的甜水一饮而尽。温热的糖分一路滑入胃腑,如同岩浆注入坚冰——既痛又暖。她没再言语,只抬起沾满新泥和石屑的手,轻轻拂过双双柔软的额发。目光却透过欢呼的人群,投向远山中那道己无法割舍、却更显孤峭决然的玄色剪影所在的方向,唇畔无声翕动:

(这恩,快要……还清了。)

风掠过山间初成的路基,扬起细微尘烟。那系在颈后的赭红绸带被风扯紧,勒在发根处,印下一道深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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