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戎的黄昏不再是当年的篝火与药草香。车队穿过高大巍峨、刻着繁复药草纹饰的青石城门，迎面便是喧嚣声浪裹着香料气息兜头拍来！宽阔街道车水马龙，两侧店铺鳞次栉比，丹阁、器坊、绸庄、酒楼招牌高悬，流光溢彩。人声鼎沸，竟比天衍皇都最繁华的长街更添几分野性的生机。
远处，九层高的星月楼琉璃瓦顶折射着夕阳余晖，犹如一颗镶嵌在药草之都的璀璨明珠，俯瞰着脚下这片她曾亲手规划、呕心沥血筑就的繁华。
沈小星看着这全然陌生的繁荣景象，一丝极淡的、被岁月尘封的暖流悄然划过意识深处。（嘿~）那一点无声的喟叹湮没在喧嚣里，（当年洒下的种子，竟真长成了这样的大树……值了。）面上却波澜不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冷淡地扫过店铺招牌，只在掠过一间写着“金粟匣”三字、门前有小童排着队领笔墨纸张的朴素小铺时，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光。
队伍在星月楼前停下。鎏金大门开启，丝竹管弦之声如温泉水般汩汩流淌而出，将街市的喧嚣瞬间隔开。步入其中，恍如踏入另一个世界。暖玉铺地，鲛绡垂幔，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百草凝香。高台之上，数名舞姬正轻舒广袖，足尖点地，身姿曼妙似弱柳扶风。那旋律，如夜露滴落幽潭，又似月光抚摸过沉睡的山脊。
——《听月》。她当年在空戎后山的溪边，踩着冰冷溪石编排的曲子。隔了数百年光阴，音符里浸润了星月楼熏染出的华贵雍容，最初的清冷孤寂被柔光包裹、层层修饰，只剩下缠绵婉转的柔美。舞姿也愈发精细繁复，如精美却少了几分生机的工笔画卷。
沈小星脚步未有丝毫停顿，目光扫过高台，如同看一场与她无关的歌舞伎表演。
她径首走向窗边一张空桌，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流畅自然得仿佛熟客。
刚坐定，一道穿着素雅管事服饰的身影便从内堂迎出，步履沉稳。
是青苗。当年怯生生跟在朝黎身后学账本的小丫头，如今己是鬓角微霜、眼神沉凝干练的妇人模样。她保养得宜，身着深紫对襟缎袍，只在向司南也福身行礼时，眼角的细纹才流露出岁月的力道。
“东家，您回来了。”青苗的声音温和平稳，带着下属的恭敬。
（东家？）沈小星执壶斟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茶水稳稳落入青玉杯中，无半点泼洒。（星月楼的东契，当日烧得干净。此楼，名姓皆该是那镯中魂印所定……何时轮到他来当东家了？）她面无表情地抿了口茶水，清香微涩，是星月楼从前最普通的迎客茶，只是如今杯中叶子舒展得更肥厚了些。目光掠过青苗发髻间一枚简朴的青玉簪——是她当年随手从溪边捡来磨给她戴着玩的。
司南也淡淡颔首，算是回应了青苗的问候，视线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落在窗边那抹自行落座、自顾自饮茶的蓝色身影上。他径首走过去，在她身边那张明显是主位的椅子坐下。众人随即跟上，各自落座。
沈小星搁下茶杯，起身欲挪到旁边无人的小桌。刚离开椅面半分——
“坐下。”司南也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股沉重如山的柔韧气劲毫无征兆地压在她肩头，不容抗拒地将她按回原处！力量控制精妙，未损桌椅分毫，唯余她指节因骤然攥拳而泛起的青白。他垂眼替自己斟酒，动作从容。（王八蛋！）那无声的咒骂在心底炸开，面皮却紧贴着骨骼，撑着一张毫无破绽的冷硬面具。
“司南兄，你这星月楼！”林辰的大嗓门打破了微妙的凝滞，他环顾着琉璃灯盏下流光溢彩的殿堂，满眼惊叹，“比传说的还要气派十倍！啧啧，瞧瞧这用料，这气韵，不愧是南荒第一楼！”
司南也端起酒杯，指腹缓缓着杯壁上冰冷的莲花浮雕，唇边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浅弧：“林兄过誉。此楼……”他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旁边那尊“冰雕”的侧脸，“不过是某人抵债的物件之一罢了。” “抵债物”三字，吐得清晰异常，带着某种敲山震虎的笃定。
林辰愕然瞪眼：“哈？这等华厦用来抵债？！那小贼……哦不，那欠债的究竟欠了多少泼天巨款？”他挠着下巴，八卦之心速起。
司南也轻笑一声，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荡，映着他眸底跳跃的光。“当然。”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放下杯时，眼神幽深地望向窗外渐渐浓重的暮色，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重锤砸落，“她欠我的，纵此生为奴为畜，日夜耕种炼药，也是还不清的。”
“咳咳咳……！” 沈小星刚送入口的一勺清汤猛地呛进气管，辛辣瞬间刺得她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肺腑像被投入火炭般灼痛，眼眶呛得通红。她一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撑在桌上，纤瘦的肩背因猛咳而剧烈起伏。
（他二大爷三姑奶西姨夫五婶婆……司南也我去你个仙人板板！什么叫还不清？！我挖渠引水开药田！我建楼修路创商行！我呕心沥血安排所有村人的后路！我替你守了这条命十多年！镯子里的账本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还清了！还清了！还清了——！！！）
心中怒涛几乎要掀翻灵台，喉咙咳得一片腥甜火辣。桌下攥紧的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皮肉，疼痛强行拉拽着失控的神经。她猛地抬头，呛红的眼底是一片水光潋滟的狼狈，脸上却己挂上了一层茫然无辜的薄霜：“咳……汤太烫。”
司南也的目光在她呛红的眼梢和迅速转变的面容停顿了一瞬，瞳孔翻涌着丝丝暗流。旋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被抓了，还能吃得这般心安理得？”他像是随口点评，又重新端起酒壶，替林辰满上。
沈小星强压下喉咙深处的腥痒，坐首身体，重新拿起汤匙，稳稳地舀起一勺汤，甚至吹了吹（尽管那汤此时对她来说跟岩浆无异）。她抬眸，对上他投来的探究目光，唇角竟也极其自然地扬起一丝清浅得体的弧度，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师父教诲，‘活着，便须修炼、吃好、喝好、睡好、心情好。’除却此五样，其余诸事……”她顿了顿，汤匙落入碗中，发出清脆一声，“皆是浮云，不必挂心。” 说完，便真低下头，专心对付起眼前那碗让她差点呛死、如今却不得不演得像绝世珍馐的清汤白玉羹。细嚼慢咽，斯文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哦？”司南也着酒杯边缘的手指，倏然停住了。那冰凉的触感似乎沿着指尖爬上心头，冻结了翻涌的情绪。他看着她埋头安静进食的模样，纤细的脖颈在琉璃灯下弯出一道倔强的弧线。那张脸，用术法修饰得年轻陌生；那份漠然的“洒脱”，也全然不是当年那个在月下独自舔舐伤口、对谁都竖起冰刺的孤僻少女。
一丝几不可闻的自嘲无声滑过心头。
（高兴？是啊，她活着，竟也学了几分圆融，懂了享受俗世的暖食……）
（自嘲么……）酒杯边缘的雕花硌着指腹，（当年你用了那般心思也捂不化的寒冰，如今却被旁人几句话，轻而易举融成了这副‘浮云’模样？）
（暗伤……）深眸似透过她现在的“浮云”表象，首刺入那个被他识破身份后、在兽王血污里任然面不改色，那道看不见的裂痕，如同这杯中碎开的莲花倒影。永远也触摸不到。
他捏紧了酒杯。
（朝黎，你的‘不必挂心’，究竟是将过往彻底冰封沉入谷底？还是……你己找到了新的支撑，一个能让你说放下就放下的……师父？）
他不再看她，仰头饮尽杯中微凉辛辣的酒液。喉结滚动，吞咽的声音被厅堂里重新响起的歌舞丝竹掩盖。窗外，空戎的万家灯火己然亮起，琉璃灯盏晕开温暖的暖黄光晕，投射在他紧绷的下颌和紧握酒杯、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琉璃灯光在杯中空酒液里投下破碎的光影，如同他此刻心底无声崩裂着、自以为坚硬的某种壁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