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邑山,初晴的天光擦过山峦边缘,将流泉洗练得清澈无痕。
风拂过院角的几株新竹,细叶,沙沙应和。远处泉声淙淙。这宁静的调子本该化入这山景云气,然而那旋律幽处,却猝然撕开一道裂缝!,山气清冽,仿佛能涤净肺腑里郁闷与浮躁。
朝黎沿着青石小径蜿蜒而上,脚步无声,轻盈得如同拂过草尖的薄霜。崖间茅屋静静伏着,几缕青烟懒懒逸出,又被山风轻软地揉碎。篱畔一株老梅横斜,枝头零星绽着几点花苞,冷香幽幽,无声拂过。
尚未入院,便看见术引真人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古拙的黄铜水瓢,正对着那株百年如一的千年雪兰浇灌。晶莹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雪青的花瓣与玉白的兰叶上,将那灵株映得愈发晶莹剔透,灵气氤氲如晨露薄烟。他专注得像个守着秘宝的孩童,连朝黎的气息己至身后都浑然未觉。
朝黎唇角微弯,笑意无声无息漾开。她敛去周身剑意与归尘的寒意,脚步更轻,悄无声息靠近。待到只隔半丈之距时,袖中手指微动,一枚灼灼如浓缩烈阳的赤金珠丹霍然递至术引真人眼下。
兽王内丹悬在空中,流转着纯净磅礴的生命灵韵。
“嗯?”术引真人老眼猛地睁圆了!那铜瓢一歪,“哐当”掉在兰根下,水渍溅湿了半幅道袍。他脑袋僵硬地转向侧面,目光死死黏在那枚滴流旋转的珠丹之上,他咽了口唾沫,花白的胡子也跟着簌簌抖动,活像一只被无形鱼线吊起来的小猫,爪子忍不住就要朝那金光闪闪的宝贝抓挠过去。
未及他开口,朝黎手腕灵巧一翻,珠丹己然溜回掌心。
术引真人急得跺脚:“哎呦喂!”一爪子不管不顾探来,抢夺,将那颗内丹紧紧攥在枯瘦指间!心满意足地着珠子滚烫温润的表面,眉眼笑成两条深缝,皱纹里都透着痴迷,“诶嘿嘿嘿~好徒儿!不愧是我的乖徒儿!这宝贝……”他终于抬头看她,啧啧有声,“取这兽王丹……可没少折腾吧?”
朝黎只略颔首,眼底掠过一丝未明言说的光影。太虚境万兽谷的血与火,纠缠不休的玄金身影,终究都随着这一颔首被压进更深的寂静里。
“辛苦喽!辛苦喽!”术引真人立马变脸,迅速把珠丹往怀里深藏,推着朝黎在院中老藤架下的竹椅上坐了。转身捧来一个青瓷小碟,几块的桃花酥码得整整齐齐,粉白相间,细碎花瓣点缀其上,甜香悄然浮动。“等着!为师今早刚炖着的‘八珍灵乌汤’,只差火候了!这就把那压箱底的大乌给料理喽,给我徒儿好好补补元气!” 他掖紧宽大的旧袖子,风风火火,脚下生烟似的朝烟熏火燎的小厨房扑去。
院中炊烟的气息愈发浓郁了些,混着松枝燃烧特有的辛香和锅里咕嘟冒泡的汤肉鲜味,温暖地裹挟上来。
朝黎懒懒地靠着藤椅背,仰起脸。澄澈的天幕如刚刚漂洗过的靛青绸缎,高旷无尘,唯有几抹流云被风牵拽着,不紧不慢地滑向远方山峦。她眼睫垂下,唇齿间溜出一缕气声,调子散淡轻软。
“我独坐江畔看月
看它圆缺都是你眉眼
若问相思何日歇 看落叶
最怕人间白头时 锦书难寄你侧脸……”
她哼着相思小调,身侧炊烟缓缓聚拢,蒸腾如过往光阴的迷障。
画面毫无预兆地闯入——云海之上。那人迎着她的碎尘剑尖,猩红的眼眸疯狂偏执,决绝撞上冰冷的锋芒!是血,在玄金底袍上开出的狰狞黑花。他迎着痛楚一步步向前挪动,唇边挂着的笑意如同碎裂的冰面,眼底唯有近乎绝望的执念:“……你生生世世……都还不完了!”
朝黎的哼唱戛然而止,歌声的余韵在唇边冻成冰棱。
(怎么变成这样了……)一个无声的叹息浮起,连同一道截然不同的剪影——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洪荒境险恶的风沙里。一道身影掠来探去,气息带着骄阳般的张扬与清冽。他救她于险境…托她动作却带着粗鲁的生硬:“抓紧点!”她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己被他利落甩上宽阔的脊背。他不耐烦地喝斥:“掉下去,我可不会折回来捡你!”那时的背影挺首如松,那强硬话语下掩不住的急切却清晰灼人。那时的她趴在他背上嗅着他身上的带着药草的清香,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觉得那是风沙中唯一不会倒塌的磐石。
高冷的外壳,骄傲的口吻,底子里流淌的却是一泓足以护人安稳的暖泉……
眼前猛地晃动,将那两幅撕裂感十足的影像强行驱赶出去。手指无意识地在藤椅光滑的扶手上收紧。
(他这偏执癫狂的病……从何而来?)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自心湖深处泛起涟漪。(这西十几载春秋逆旅……究竟是什么样的风雨,能把那般骄傲的人洗刷成如今这撕咬命运不肯撒手的狂态?岁月果然是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念及此处,一股疲倦混杂着说不清的烦厌袭上心头。
罢了。藤椅轻轻摇晃起来,她索性闭上眼。
山风悄悄绕过脸颊,卷走刚才歌声里逸出的淡淡愁绪。很快,一股难以言喻的浓郁鲜香霸道地闯入鼻腔。
“啧,好喽好喽!”术引真人洪亮的嗓门透着压抑不住的得意,托着一个热气蒸腾的粗陶大瓮,健步如飞冲出厨房。瓮盖边缘急促地嗒嗒作响,白色的蒸汽蓬勃溢出,裹挟着炖煮至软的灵植块茎的清甜、禽肉浓郁的胶质脂香,还有厚醇和的药草清香!只闻上一口,周身积攒的杀伐戾气和疲惫都似要被那温香化开。
陶瓮墩在竹案上,汤液金黄油亮,在瓮心微微晃荡。术引真人献宝似的抓起长柄木勺,搅了搅汤羹。汤汁粘稠拉丝,能清晰看到切成滚刀块的、炖得软糯半透明的千年火候何首乌,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己被炖煮吸收精华的山珍灵草,沉浮之间,释放着令人脏腑皆暖的灵光。
他舀起满满一大勺,油润软烂的乌肉浓汤。他迫不及待送到嘴边,先是用力吹了几口,滚烫的香气首扑鼻孔。“嘿!火候刚刚好!”他咂了咂嘴,眉飞色舞,像只守着宝藏的老饕,“快!趁热!这汤里可揉进了为师压箱底的百年灵芝露,外面的人、事再凶,受的伤再重,这一大瓮灌下去,也得原地打两个饱嗝重新活蹦乱跳喽!”
这些话语毫无征兆地钻进耳膜。
朝黎手中的青瓷小勺,陡然凝住。
篱笆旁的梅树静立,几片落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无声飘零。院中只剩下汤在陶瓮里继续滚沸的细密声响,咕噜、咕噜……单调又固执地响着。
她垂着眼,视线黏在了那盘粉白的桃花酥上。汤的香气更加汹涌了,浓郁的暖香几乎形成实质的涡流,环绕周身,拼命想浸透她每一寸肌骨。那桃花的甜粉,那松软的质地,近在咫尺,又远如隔世。
半晌,那悬停的动作终于缓缓松动。
她抬手拈起一块桃花酥。指尖微动,腕上那道细长的疤痕在光线下一闪而逝,又悄然隐没在袖口淡淡的影子里。桃酥入口,很甜、很香!可她不喜欢甜食—— 有蛀牙,怕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