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总觉世俗太过束缚不如江湖儿女来的自由自在。然而江湖也并不自由。
自那场春日相聚宴散去后,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心事回到家。我们都要背负各自使命走向各自既定的轨道。
我依旧在六分半堂里看父亲如何管理门派。有时苏梦枕会约我在小酒馆见面,小酒馆就是小酒馆,是属于我们的小酒馆。
那通常是在黄昏时刻,我会提前来到酒馆,亲自布置一切,一碟花生米,一壶小酒,再加上一盘酱肉。
他会脱下惹眼的红衣,只穿一身朴素的玄色劲装,手上的不带任何武器,像个寻常的路人。我亦换上素净的衣衫,戴着面纱遮掩大半容貌。
谈话也无甚新奇,多是些他行走江湖的见闻,或是在金风细雨楼里处理的一些的事务。
他眉宇飞扬,光芒万丈,我们默契地避开了那些沉重的未来,只在意这片刻的温存。只是听着他低沉平稳的声音说着汴京以外发生的事,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遭遇,在他口中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今日路过青石镇,那镇口的桂花酿……似乎不错。可惜没带,下次……”他偶尔也会说些下次之类的。我笑着应和,心中明白,下次,不知是何时。
而我心中,也始终悬着对柴家那几个离家的双生子的担忧。我趁着雷损心情尚可,在我能主事的范围内,都交代各堂口:“留意着些,江湖上若有几对形貌相似,功夫不俗的青年男女,尤其是要关注可能与汴京柴家有关的,暗中看护一二,只要不死不残,不必惊扰。” 爹爹也很支持,却也默许了我的小动作。这算是……我对柴牧那份承诺的一点点回应。
若若的消息最是安稳,却又最令人心头发苦。她嫁入了佘家那座外表辉煌、内里却为囚笼的宅子。
我见过新婚后的若若,在佘家为她举办的春日宴上。一袭湖蓝宫装,仪态端方,只是在满座宾客中,她望向我的一眼,那眸子里的无奈,远比当年的。佘宁待她极好,是毋庸置疑的。可那份好,却是在两地分居的情况下的,新婚燕尔,还未品尽闺中画眉的甜蜜,丈夫便己披甲整装,奔赴那西南边陲未知的烽烟。
她常能递帖子约我相聚,但我因为各种事情屡屡错过。她的花园里新养了几只雪白的兔子,信里说盼着我去看,却总也没能去成。
杜修谨离京的消息最突然。他没有告别,只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一辆青布小驴车驮着简单的行囊,带着一个沉默的老仆,悄然驶出了汴梁的东门。我收到了一封信笺,字迹工整:“己启程,山川万里当为吾师。珍重勿念。”从此山高水长,只有杜家偶尔传回京城的只言片语,说少爷在江南结识了某某学派名士,在蜀中研读了某处摩崖石刻。柴牧偶尔灌下几杯酒后,会嘟囔着抱怨:“杜小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留个信儿,真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语气里却满是想念。
沈昭和家人的离开最是神秘莫测。没有送别,没有消息,仿佛一夜之间,沈府便只剩下一座空宅院和几个看守的老仆。偶有一次,杨润从宫里出来,借着来我家送些宫里赏赐的贡果的机会,偷偷塞给我一个锦囊小盒,里面除了一串珍贵的珊瑚珠子,还有一张叠得极小的纸条。上面是杨润的字迹:“途径漠北,见黄沙落日,甚是壮阔。昭安然,伴驾侧查案如常。”简简单单一行字,透露着沈昭跟着父母辗转万里查案的踪迹,也只泄露了冰山一角。想到那一家人的本事,便觉得这“如常”二字下,不知藏着多少惊涛骇浪。
杨润……依旧在汴京这座华丽的金丝笼里。他被皇帝频频召入宫中,与其说是恩宠,不如说是被无形的网困住了手脚。他虽依然风流倜傥,玉面折扇,谈笑如常,只是桃花眼中的笑意,更深沉复杂了。偶尔出来小聚,他也只拣些宫中的趣闻说,比如哪位贵人的猫儿打架丢了毛,哪位娘娘的鹦鹉学了市井脏话。那些真正的阴霾被压在心底,柴牧有一次忍不住拍着他肩膀说:“润之,要不咱跑吧?天下之大……” 杨润却只是举杯,笑容淡得近乎看不见:“跑?我杨润的根就在这京城,跑到哪里呢?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啊。”那话语里的讽刺真的是拉满了。
至于柴牧,他倒真成了留守京城的人。柴家的产业落在了他年轻的肩头。他开始整日与账册、掌柜、漕运、牙商打交道,樊楼少东家的风流之气几乎消失。柴家也确实在为他相看亲事了,门第、家世、性情……种种条件被一一摆上案头。
我们七个也是被迫快速成长。见面也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