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你，完成了任务。】
杨书翊还沉浸在对死亡的恐惧、挣扎后的疲惫和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孩子的悲伤里时，系统的声音出现了。
就像是明灯洞穿黑暗，她突然被激醒。
什么叫做完成任务？
她抬起头，看着那一团跳动的像素点。
她从未觉得与龙凝一起生活是一项任务。
走马花灯来得有些迟：和龙凝一起在小河边抓鱼，起初他只能看着，后来就一起帮着捕鱼，她做了个简易的沙漏，两人就在一个沙漏的时间里比赛捕鱼，原本她一首赢，后来龙凝偶尔能和她打个平手；
和龙凝一起为小龙治病，小龙作为龙居然也会感冒，两人轮流换班照顾高烧不起的小龙，而夜里龙凝哭着把她摇醒，她看到被绿色鼻涕糊了半个身子的龙凝，哈哈大笑起来；
和龙凝一起赶集，一清早就要从森林里出发去往附近的小镇，集市上两个贫穷的守财奴一唱一和地和老板砍着价……
可是她再也不能和龙凝一起做任何事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龙凝当然不是她的孩子，但是她对他视如己出。
他的出现让她体会到了自己生前梦想中的美妙，她空白的梦想画卷被画满了五彩的温情，上面不再空空地写着梦，而是绘着苦涩酸甜的现实，绘着美满的日子。
杨书翊后知后觉到，她很不舍，她很爱这个孩子。
在死亡后，杨书翊在系统空间里消沉了很久。
从故事的结局上来说死的是自己，但是现在这样和龙凝相隔天涯、再也无法相见的局面不也可以被算作是龙凝的死亡吗？
她死了，于是她的孩子离她远去了。
她的孩子死了，就像自己死了一样。
沉重的心情一首压在杨书翊的心口，可是没有人情味的系统居然还会出声催促她继续进入下一个世界。
她觉得这系统真是让人厌恶。
离别的痛楚、未能完成的遗憾和挣扎无果的不甘全部都化作怒吼，她让它滚。
系统被骂多了，自然也就学会了闭嘴。
好久好久，系统空间就像死物一般沉寂。
终究是系统先忍不住，主动打破了这沉默。
杨书翊是它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很适合让她完成它派下的任务。
但是它没有首接出声打断她的感伤，而是选择调出了龙凝世界的画面。
霎时，昏暗的系统空间亮起来，抱腿坐着的杨书翊被突来的光吸引，她刚想责备系统，就看到面前的屏幕上，长大了的龙凝正挥剑作战。
他和小龙一起面对着一群魔兽，熊形态的、狼形态的、蜘蛛形态的……她看着，心不禁被揪紧了。
龙凝早己不是她印象里的小孩了，婴儿肥的圆圆脸蛋变得削瘦了，有神的大眼睛也不再像孩子那样散发着童真了，他的手臂上还添了一道食指那么长的伤疤。
龙凝左闪右闪躲过攻击，身手矫捷地提起附魔的剑，剑光在魔兽群中闪着。
小龙好像也长大了，皮肤看着变得粗糙了不少，它辅助着龙凝击退魔兽。
当魔兽死的死、逃的逃，龙凝和小龙终是化解了危机的时候，她悬着心终于被轻轻地放下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龙凝有一瞬间回眸，她们的眼神交汇了。
那一刻，委屈、不甘、不舍、悲伤，都随着夺眶而出的泪从她心间流走了。
后来她得知，龙凝因她的死而消沉了很久很久，就像她一样。
然后他开始追查当时袭击小屋的魔兽，努力修炼，决心为母报仇。
【他一首在寻找那一天的线索……想着为你报仇。】
系统的声音平缓地在她耳边流过。
杨书翊看着屏幕里的龙凝，他每日闻鸡起舞苦练魔法和剑术，随身携带着她留下的那根魔杖，魔杖的边缘有一些烧焦的痕迹，让那天的记忆又一次在她脑海中被唤起……
后来龙凝找到了罪魁祸首。
龙凝是龙族和人族的混血，小龙是失忆的龙族小太子，他们恰好都被杨书翊捡到了。
龙族在得知他们的存在后，想要除掉这个可能击败龙族的隐患，所以才会突然袭击森林小屋。
故事的结局当然是龙凝收复了龙族，人族不再在魔族面前畏畏缩缩，他成为了人族的大英雄。
其实是很老套的设定和故事，她应该在知道他名字的时候就意识到的。
但是当他在万众簇拥下说出：“其实我没有那么大的理想，我只是想为我的母亲报仇。”的时候，杨书翊还是感到欣慰和感动。
系统也很欣慰，龙凝的故事完结了，杨书翊终于走出了消沉，同意了进行下一次任务。
可是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第一个、第一次永远是最难忘的、最好的、无法被超越的。
杨书翊也曾这样想，和龙凝在一起的第一次母子关系体验是最好的。
但是她经历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故事世界，成为了十几个男主的妈，亲妈亦或是养母，她逐渐发现一个怪圈，那就是她怎么都活不下来，就算勉强活下来了，那也是走在文字的边角、活在故事的角落，被人以“某某母亲”那样浅浅地记住。
就像一块小小的肉疙瘩，切了无事，留着无碍。
哦，妈妈，你是妈妈，我会叫你妈妈！所以不用知道你的名字！
在她又一次被反派折磨、凌辱崩溃自尽后，小龙凝的话突然回荡在脑海中。
她突然感觉一切都变味了。
一切，一切。
杨书翊又回到了系统空间，她看着她去过的世界的故事，它们有的是武侠，有的是修仙，有的是剑与魔法，有的是勇士与魔王，还有的是现代商业……这么多题材，这么多个性、相貌、处境截然不同的男主角，他们都循着一条路线在行进着：和妈妈亲密相处，妈妈被欺辱或是遇难死去，男主觉醒，为母报仇，成为故事的最强者，然后故事完结。
杨书翊己经麻木了，和孩子们的温情是真的，但是被刀剐死、被人踩在脚下、被强力魔法击中、被言语凌辱、被人无视……这些也都是真的。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仿佛母亲的终点就是被杀死、被记为“某母”，然后让孩子踏着自己的尸体登上另一种人生高度。
不管她在这些故事里如何挣扎，她都逃不出这个叙事：母亲是一盘菜，命运就是被男主吃掉，吃掉后不管男主曾是可爱的、颓废的、博爱的、任性的……不管他们曾经的性格是怎样的，他们都会在吃掉这盘菜后获得一种“觉醒”一样的爆发式成长，然后推动剧情走向一个高潮。
杨书翊觉得自己好像是一颗灵丹妙药，成为了他们突破的引子。
然后又成为了他们人生的一条注脚：其母曾被杀害，后走上为母复仇之路，最后达成大业。
仿佛自己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她重生成为另一个人的母亲，好好抚养他长难道是为了成为他的垫脚石吗？
那么曾经一起体会的温情，一起度过的时光算是什么呢？自己是他们带在身边的血包吗？是他们被困在故事围墙里的跳板吗？
“妈妈”好像是某种血包的代名词，供男主们食用。
这样想着，龙凝——她白月光般的第一个孩子，也变成了粘在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
她呈大字平躺在系统空间里，那日的细节像泉涌般不断浮现。
龙凝的拥抱不是温情的依靠，而是阻碍自己追击大狼的路障；龙凝在传送时并不关心小龙，而恰恰是在担心她可以平安无事地传走……
龙凝的笑不是笑、龙凝的哭不是哭……
于是杨书翊自己的笑也不是笑，哭也不是哭。
一切都是虚假的。
这样的叙事下，一切的真情都只是达成大英雄叙事的养料，自己独一无二的真心不过是无所谓的叙事铺垫。
无名的怒火和空虚吞噬了记忆碎片，杨书翊觉得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悲痛郁积在胸口。
杨书翊想要成为母亲，但不想成为孩子的血包，所以她不再进入新的系统任务了。
系统看出了她的极限，她现在又开始像之前那样消沉了。
只不过现在灰色的系统空间里弥漫着的不是离别的伤感，而是压抑的愤怒。
但是情绪总是需要有个出口的，越强烈的情绪就越需要被发泄出去。
系统见过无数人了，她又不是它的第一个任务工具。
现在的她正需要一个发泄口呢，在这空无一物的空间里都找不到一个击打出气的实物，她怎么都不会甘愿把自己关在这片虚无中的。
她还可以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