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过后,杨书翊倒是消停了不少。
但是路瑶的心却没有因此消停下来,反而越来越乱了。
她抱着手机,看着易囡媂发来的消息,心脏砰咚砰咚地跳着。
他想约她见面。
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她发送了同意见面的消息,然后精心挑选了一套看起来不那么像精心挑选的衣服。
“我有事……如果老师点名了,麻烦帮我蒙混过关?”
“你要去哪呀?”
“去见你男友吗?”
“没有男朋友呢。”
“上次那个很帅的男生不是吗?”
“只是高中同学。”
“你们很般配呀。”
“是啊,我看你俩有戏!”
身后的舍友们一唱一和地起着哄,路瑶微红着脸出了门。
她们约在街角的一家咖啡店。
还没到晚上,但是咖啡馆里己经亮起了暖黄色的灯。
刻意造景的红砖墙壁上贴着海岛的明信片,木纹桌子正上方上吊着绿萝。
舒缓的新古典钢琴曲从音响里一点点流淌出来,为这暖和的氛围添上一点冷调来中和。
咖啡的香味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浓得路瑶感到有些眩晕。
“你……”
“对不起,路瑶。”
他的眼睛首勾勾的,神色认真又正经。
配上那剑眉星目,气氛莫名变得严肃了起来。
“哦,不用……我妈那天,说得太过火了。”
路瑶有些羞怯,因为她回忆起了那天杨书翊的话,她说她被伤害过。
当然,她也回忆起了他说的他爱她。
如果他爱她,能不能不要揭穿她,能不能不要问她为什么被伤害过?
易囡媂没有第一时间回复,沉默就这么弥漫在这个小圆桌上,它拉着路瑶下沉入内心深处,揭开她隐秘又卑微的心思。
他的话不过是那次伤心的导火索。
如果自己不曾因为杨书翊的冷落而感到自卑自贱,如果自己不曾因为缺少母亲的关爱而那么渴望爱和认同,自己也不会那么崩溃。
男人们都不在意话里的细枝末节,所以他没有伤害她,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他说自己一般,那说得对呀。
易囡媂又是学霸又在帮着母父管理公司,这样的人说自己一句一般,那不自己肯定冤枉呀。
这是就事论事。
路瑶这么想着,却同时也感到一阵窒息。
好像有一只手攥住了她的心脏,是她的自尊,非要她对现实不低头。
两人都没有说话。
易囡媂越是不说话,路瑶就越是感到窒息。
说点什么呀?
不是你主动约我出来吗?
就说这么一句吗?
这不符合两人会面的礼仪吧?
但是她又怕他说出她的伤口。
易囡媂看着路瑶,她真的是一个藏不住内心想法的人,即便在沉默的时候,她的表情也在说话。
他就不这样。
单手撑着头,一双黑眼睛毫无波澜,静静地盯着路瑶。
易囡媂没有说谎,他爱路瑶,所以他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他记得她的妈妈说她曾被自己伤害。
她在乎自己。
所以他就这么放任沉默慢慢发展。不急,不急,根本不需要急。
沉默渐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路瑶忍不住先开口了,易囡媂是男生,男生都更不善言辞一些,况且对方刚道了歉,自己怎么也要给些回应才对啊。
“真的很抱歉……”
“啊,你为什么要道歉?”
易囡媂绽出了两人碰面来的第一个笑容。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路瑶的手,路瑶像触电一样一个激灵。
她想要抽出手,但是他却发力握紧了。
“其实大家都很羡慕我,羡慕我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但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路瑶有些诧异,她以为他要说出那句他爱她了,但是随后又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于是挣扎的手也松了力道。
“小时候,妈妈会把我关禁闭,爸爸还会打我。她们都是控制欲很强的母父。”
“但是她们是名人,是艺术家,其实也算是商人了,这样的人呢,总是要保持一点……嗯……面子?矜持?该怎么说呢?”
易囡媂一边歪头想着,语调慢慢变得丰富起来,刚才那种由沉默而催生出的压迫氛围顿时消散了。
路瑶感受到他握着自己的手会随着他语调的变化而施力,真可爱。
他在沉默寡言的外表下应该也有一颗待探索的有趣、可爱的心,她浅浅地笑了。
“啊,面具。”
易囡媂找到了一个他认为准确的词,和路瑶西目相对着道出,然后对她眨巴了一下眼睛。
好像有什么“bingling~”的特效闪了一下,又或是他的眼中本就有星星在闪烁。
“所以,你不用为你妈妈的行为感到抱歉,没什么的。她也是关心你。”
“有的大人会戴上一副很好的面具,就比如我的母父,你别看她们那么和蔼,私底下可比你妈妈还疯。在外面文质彬彬的,回到家大吵大闹可多了。而有的大人关心则乱,她们不会戴面具,但不能说明不戴面具的母父就不是好母父了。孩子们更是无需为此自责。”
看着出现在他眼底的自己的倒影,回想起她因为见到他母父而自卑的那个傍晚,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融化。
路瑶突然觉得这句话说进了她的心坎里,她一首因为杨书翊的忽视和控制欲强烈而自卑着,觉得出生于这样原生家庭的自己是不够好的,但是他说,自己无需为此自责,路瑶无需为杨书翊的不好而自卑。
可是他的话里还有……“比你妈妈还疯”这个表达。
像是一只隐秘的怪兽,在她心里挠了一下。
痒痒的,带着一点疼,不过这感觉转瞬即逝了。
易囡媂说完了,就又盯着她看。
他的周正的眼睛坚定而明亮,像是一束强光,为她驱赶了心中无名的怪兽。
杨书翊不疯吗?
她就是个疯子。
路瑶无需为她开脱,也无需因她的疯而愧疚。
易囡媂说了呀,孩子们无需为母父的疯癫而自责。
路瑶不需要为杨书翊找补,也不需要过多考虑这转瞬即逝的不适。
但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杨书翊是个疯子,她不是很想承认这点。
虽然她己经认定了这点,但是这和在人前承认还有点差距。
但是易囡媂不说话了。
沉默,沉默,又是沉默。
双唇紧闭的沉默,坚定的沉默,毫不退让的沉默。
当音乐中反复出现同一和弦时,这份稳定下总暗藏着一份期待变化的不稳定,沉默的小调和弦不断行进着,路瑶带着一丝倔强和忐忑期待着那明亮的大调和弦。
再说点什么吧,你的大道理让我有点不知道如何回复了……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他的眼睛首勾勾地盯进她的眼里,她感觉自己好像被这双眼睛蛊惑了,心脏越跳越快,呼吸变得急促。
她妥协了,主动开口,为这紧张的气氛转调:“是啊……谢谢你,理解我……”
路瑶不稳的呼吸貌似为这乐章添上了一个多余的音符,她有些担心自己的紧张被察觉,但易囡媂恰恰认为这颤抖的音调是点睛之笔般的倚音,他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