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的玻璃窗上凝着冰花,雪粒子簌簌地敲打着窗棂。陈大山蹲在灶口,用火钳拨弄松木柴,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眉心的皱纹像田垄般深刻。林秀兰正往供桌上的搪瓷缸里盛第三勺高粱饭,金黄的米粒间杂着零星的糠皮——这是特意留的"三糙米",按老辈说法祖宗就爱这口粗粮。
"爹,为啥肉片要切三指宽?"小花踮脚趴在供桌边,手指在五花肉上方比划。肉皮上的猪毛没燎干净,在烛光下像撒了层黑芝麻。
陈大山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从墙上取下老黄历。翻动的纸页间掉出张泛黄的相片——他爹穿着六十年代的旧棉袄站在公社门口,背后标语还写着"以粮为纲"。
"你爷爷那会儿..."他话没说完,院门"咣当"一声被撞开。铁柱像个雪人似的杵在当院,怀里抱着个用棉被裹成粽子的物件,哈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了霜:"厂长!管...管广播站老张借的收音机!今晚有马季!"
林秀兰忙舀了碗姜汤递过去,铁柱接碗时露出冻裂的手背——那是试制片皮机被齿轮绞的,结痂还没掉干净。
"嗤——嗤——"
收音机的旋钮转了半圈才找着台,杂音里突然爆发出欢快的开场曲。十几个乡亲挤满堂屋,狗娃爹的烟袋锅在炕沿磕出一排小坑,烟灰落在新糊的墙纸上,烫出几个焦黄的洞。
"别吵!"小花竖起耳朵,小脸几乎贴在收音机喇叭上,"《宇宙牌香烟》要开始了!"
林秀兰趁机把陈大山拽进西屋。樟木箱掀开的瞬间,浓郁的樟脑味混着羊膻味扑面而来。她从箱底取出个蓝布包,展开是副针脚密实的羊皮手套,食指部位加厚了两层皮——用的正是处理外贸订单剩下的头等羊皮。
"这丫头..."陈大山拇指抚过内衬绣的"安全生产"西个红字,针脚歪扭得像蚂蚁爬——分明是小芳的手笔。外间突然爆发出哄笑,收音机里马季正说:"我这火柴划不着...是受了潮啊!"
铁柱红着脸要摘手套,被陈大山按住:"戴着!片皮机齿轮再绞着,周工寄来的图纸就没人看得懂了。"
村东头第一挂鞭炮炸响时,林秀兰正往滚水里下饺子。周工寄来的德文杂志被撕成纸条,裹着馅儿在锅里上下翻腾。铁柱盯着灶台旁的设计图——那是夹在杂志里的脚踏式片皮机草图,现在边角己经沾上了醋渍。
"接神喽——"
陈大山高举粗瓷碗冲到院里,雪地映得饺子像羊脂玉雕的元宝。供桌前的积雪早扫净了,露出青砖上李师傅用瓦刀刻的八卦图——上梁那日老木匠偷偷刻的,说是能聚财气。
小花突然拽他裤腿:"爹!供饺子的醋还没倒!"她手里举着的醋瓶标签己经泡烂了,瓶底沉着几粒花椒——这是用硝池换来的山西老陈醋,平时舍不得吃。
屋檐下的冰溜子被鞭炮震断,"咔嚓"砸在晒硝土的席子上。陈大山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个油纸包——王会计偷偷塞给他的工业盐,说是破五开工时用。
煤油灯芯结了朵灯花,爆响时惊醒了打盹的小花。陈大山把红纸包塞进她棉袄内兜,新钞的油墨味透过红纸淡淡散开。
"去买《少年科学》..."他话没说完,小花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我也给爹压岁!"
展开是块棱角分明的硝土结晶,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晶体表面用针尖刻着"1988",字缝里还嵌着星点硫磺——那是试验新配方时小花偷偷藏的。
林秀兰突然抽走结晶:"胡闹!这硝有毒..."话到嘴边却拐了弯,"...放炕席下压着,开春能当种地的肥。"
第一缕天光还没透出来,院门就被拍得山响。陈大山抓了把水果糖拉开大门,王会计家的孙子缩在棉猴里,鼻涕冻成了冰溜子。
"给,大白兔!"小花抢着塞糖,趁机凑到男孩耳边:"玻璃瓶还我!"她指的是泡皮样的罐头瓶——王会计媳妇当腌菜坛子用了。
男孩吓得倒退两步,怀里"啪嗒"掉出个东西——正是小芳做给铁柱的手套,食指部位的加厚层己经被拆开,露出里面绣的"安全生产"。
雪后的阳光像金粉洒在新春联上,"硝池生金"西个毛笔字还带着墨香。陈大山扫雪时发现串小脚印通向库房——脚印在硝池边停留许久,积雪被踩成了冰壳。
库房门锁上挂着个冻硬的饺子,掰开是张纸条:"爹,我往硝池加了明矾。王爷爷说这样能..."后半截被油渍浸糊了。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拜年声。林秀兰站在玻璃窗前,手指拂过羊皮窗花——李师傅用边角料剪的"三阳开泰",比红纸窗花厚实,在阳光下透出皮革特有的纹理,像流动的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