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刚过，后山的桦树林就秃了。陈大山踩着满地脆响的落叶往家走，腰间挂的麻袋里沉甸甸装着三只肥獾子。这是他在断崖下的老獾洞守了西夜的收获，最肥的那只少说二十斤，獾油能装满两个搪瓷缸。
院门虚掩着，灶房没冒烟。陈大山心头一紧，快走两步掀开棉帘——林秀兰正跪在炕沿给小草擦身子，孩子后背布满红疹，在煤油灯下像撒了层朱砂。
"赤脚医生开的药膏用完了..."林秀兰转头，眼下挂着两轮青黑。她手里攥着的毛巾突然掉进盆里，溅起的水花扑灭了油灯。黑暗中传来压抑的抽泣："王会计老婆今早又来，说...说要把小草..."
陈大山摸黑抓住妻子颤抖的手，触到满手湿黏。就着月光一看，她十个指头全破了——为凑药钱，这傻女人竟连夜给人纳鞋底，锥子扎得指尖没块好肉。
"点灯。"他掏出獾子扔在案板上，油脂在月光下泛着膏状的冷光，"用这个。"
铁锅烧到泛青时，陈大山把獾油块滑进去。"滋啦"一声，屋里顿时腾起带着腥味的油香。林秀兰缩在灶台后添柴，火光映着她凹陷的颧骨——为省口粮，这女人己经喝了半个月野菜汤。
"得用文火。"陈大山搅着油勺，突然抓住妻子往锅里探的手，"你干啥？！"
"方婶说...獾油混人血才治疹子..."她声音比蛛丝还细。
锅铲"当啷"砸在地上。陈大山扯过她伤痕累累的手按进冷水缸："放屁！那是旧社会神婆的方子！"
獾油渐渐熬成琥珀色时，小草在炕上哼了一声。孩子烧得说胡话："妈...别卖我...我能捡柴..."
林秀兰突然冲出门去。陈大山追到院里，看见她正用头撞老榆树，干枯的发丝间渗出血丝。他一把箍住妻子，摸到她腰间硌手的硬块——掀开补丁叠补丁的褂子，西根削尖的竹签用布条绑在腰上。
"王婆子说...童养媳过门前..."林秀兰牙齿咯咯打颤，"亲娘得在祖宗树下磕头认罪..."
三更天，獾油终于滤净。陈大山把油渣捏成饼，裹上最后一点红糖塞给妻子："吃！"
林秀兰机械地咀嚼着，油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她忽然剧烈呕吐起来，吐出的全是绿色的野菜渣。
"饿过头了。"陈大山用獾油给她擦手腕上的勒痕——那是白天被王婆子绑在村口批斗时留下的。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墙角的小布包：里面整齐码着十二双纳好的鞋底，鞋针上还带着血渍。
小草突然尖叫着惊醒。孩子后背的疹子破了，脓水粘住粗布衫。陈大山用獾油混着蒲公英汁给她敷上，林秀兰却盯着窗外喃喃自语："...来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王会计带着两个民兵闯进院，手里晃着张盖红印的纸："陈大山！公社摊派义务工，明日去修水库！"
陈大山盯着纸上"逾期不往，罚粮五十斤"的红字，突然笑了。他掀开炕席，露出三张黄褐色的皮毛："王会计，听说刘书记的老寒腿..."
黎明前，陈大山蹲在公社大院外墙下。怀里揣着的"免除劳役证明"还带着印泥味，耳边回荡着王会计的威胁："獾皮送去书记家，你婆娘戴高帽游街的事就算翻篇..."
脚步声从背后逼近。赤脚医生张满仓鬼魅般出现，递来个盐水瓶："葡萄糖，给孩子吊命用。"见陈大山不接，他压低声音："拿《百草图谱》换。"
月光照出瓶底的黑渣——这分明是兑了水的兽用葡萄糖。陈大山攥紧的拳头突然被拉住，林秀兰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将个布包塞给张满仓："图谱没有...这是孩子姥爷传的接骨方..."
回家的山路上，林秀兰突然开口："王婆子说的童养媳..."她顿了顿，"是她娘家表侄，三十八岁，前头打死过两个媳妇。"
陈大山一脚踹断路边的小树。断裂处露出青白的茬口，像根新鲜的骨头。
天蒙蒙亮时，小草退了烧。陈大山用獾油灯烤着竹片，给女儿做了个简陋的拨浪鼓。鼓面糊的是王会计送来的"免除证明"，红公章在油灯下像团燃烧的火。
林秀兰在熬药灶前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截没纳完的鞋底。陈大山轻轻抽出来，发现鞋底内层缝着张1976年的旧粮票——那是他们结婚时，老丈人偷偷塞给女儿的嫁妆。
院外突然传来喧哗。陈大山扒着墙头看，只见王会计家方向腾起浓烟——有人点了他家的柴垛。火光中，隐约可见个瘦小身影正一瘸一拐往深山跑，腰间别着的柴刀映着朝阳，红得像浸了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