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司棋那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王熙凤脸一沉,首接抬步就往迎春房里走。
身后探春还想跟着王熙凤去看看情形,被惜春扯住了袖子。探春难得见惜春主动表明态度,还准备挣脱呢,惜春细细地声音就飘了过来:“三姐姐莫去,这里边是二嫂子,大太太婆媳的事情,二姐姐只是大太太撒气的,你去了……不合宜……”
这几个月事情纷至沓来,别说外面轰轰烈烈,就是锁在深闺的三春姐妹都多多少少得到风声——东府蓉大奶奶丧仪煊赫得违规越矩,这边府里大姐姐元春骤然封妃,然后林姐姐带着庞大的家私回来了,前天,林姑娘的箱笼包裹运了半天,昨天二嫂子拿着不少东西去大太太屋里赔礼,晚上大老爷就当着一堆下人的面痛骂了一通大太太,今天一早大太太就让王善保家的带话给二姐姐迎春,这几日还跟她们俩说‘林妹妹回来大家好聚一聚’的二姐姐,躲在屋里哭了一个多时辰了……
探春是三姊妹里思维最快,头脑最为伶俐的,这几件事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不过片刻己经在其中抓住了精髓——二嫂子为什么要带着东西去赔礼?大老爷为嘛骂大太太?大太太为什么不敢追究二嫂子,只能跑过来拿着迎春二姐姐撒气?来来回回,核心还是在王熙凤凤辣子身上。
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事情,还真的得王熙凤亲自来才能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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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的房间在最左边,被几扇隔扇门分割开几个不大的空间。空间最大,采光最好的自然是迎春的卧房,其他空间就被丫鬟的床铺还有小小一个起居占去了。
这间屋子最靠近照壁,表面上是由左及右,按照姐妹年纪大小排开的,其实,这间房最靠近照壁,阳光最少,采光也被照壁遮去了不少,所以卧房里即将到了辰时,还是暗沉沉地。就算是小姐的隔间,还得点上蜡烛才能完全亮堂,何况司棋几个丫头的房间,这会儿还黑沉沉地。
这会儿,圆月隔扇门里,迎春坐在床头抽抽噎噎地面墙抹着泪,床头一张案上点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红烛,照得迎春单薄顺溜的身形投影在隔扇的纱窗上,是一副标准的仕女图。
标致是标致,美人也是美人,就是个性子太软,没什么脾气的木头美人!
王熙凤带着一众丫头风一样地刮到迎春屋里,人还没到,声音先敲了门:“二妹妹这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说给嫂子我听听!”
迎春见来的是王熙凤,忙站起身来,用手绢子继续擦眼泪,可绢子己经被泪水沁透了,越擦脸上越多泪水。
王熙凤快步上前,把迎春按坐在床上。司棋眼疾手快,赶紧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床边,王熙凤顺势就坐下了!
“妹妹平日不找事惹人的,这是谁欺负你了,哭成这个样子。”王熙凤见迎春的帕子湿透了,就抽出自己的手帕子,轻手轻脚地给迎春擦拭脸上的泪水。
司棋在外边一叠声地喊打水给二姑娘洗脸。
迎春看见有人来关心自己的伤心了,缓了缓情绪,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几丝哽咽:“今早上陪着老太太吃完了饭,大太太派来的嬷嬷就己经等在屋里了,口口声声说带大太太的话来问我,说二哥哥悄没声息地给自己亲娘立了牌位在家里私下祭奠,问着我可有这样惦记着自己亲生姨娘,还问我当年姨娘爽利干练几乎可以管家理事,我有没有学到她一星半点的本事,能不能为自己挣几分荣光……嫂子,我,平时对大太太恭恭敬敬,她怎么……我又怎么……”
王熙凤听着迎春逐渐前言不搭后语的哭诉,恨不得把一口银牙咬碎。邢夫人现在不敢折腾她们两口子,就把矛头指向旁人,逼着迎春向着亲哥哥贾琏,亲嫂子王熙凤发难。
“二妹妹不哭,大太太是这些天事情繁杂,心里不痛快,随口发几句牢骚。妹妹可不能往心里去。何况,妹妹知道昨晚上大太太被大老爷骂了一顿,她拿你当亲近人,才找你发脾气……”说这话的时候,王熙凤自己都觉得这鬼话骗鬼都骗不过:“何况,妹妹这哭得动静大了,惊动了老太太,只怕又要给大太太惹麻烦!”
又哄又吓,眼看着迎春脸色更是晦暗了,王熙凤咬咬牙,一拍大腿,腿一曲顺着椅子就单膝跪了下去:“哎,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是。前些日子操心蓉大奶奶的丧仪,也不知抽哪门子的风,寻思着给你二哥哥的亲娘立一个牌位放在屋里日日供奉。结果惹得大老爷忌讳,大太太一肚子的不高兴,如今,甚至都牵连到二妹妹的身上了。二妹妹最是清净干净的人,大门不出,外事闭耳不闻的,是嫂子行为不当,给你惹来这场无妄之灾!……”
这一跪把迎春吓得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司棋刚从外面回来看见这阵势,三步并作两步地来扶王熙凤起身。
“妹妹就当给嫂子一个面子,不要和大太太计较了。这里,嫂子给二妹妹赔个不是。”
王熙凤算准了迎春是个心善耳根子软的人。她虽然和琏二爷一样是贾赦的亲生儿女,可琏二爷的娘是堂堂正正的嫡妻,她的娘却是姨娘,老太太不看出身,可下人多少还是会看人下菜碟,对迎春的态度多少带着些怠慢。加上又没人撑腰,这些年活得格外谨小慎微,尽力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得罪人惹出事,从来见人遇事下意识反应就是退缩,能躲就躲,躲得多了,下人看着她弱小,就更见怠慢。
大家族内里的相互倾轧,人若是表现得弱小了,并不能获得别人的同情怜惜,反而会激发她们的恶意,把轻慢逐渐累积,坏事就越来越多地往你头上堆!
王熙凤这儿正在道德绑架迎春,一眼看见扑上来扶自己起身的司棋,眼睛一转,立马有了继续道德绑架迎春的下一步计划。她被司棋扶起来,装作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对着司棋口气陡然一冷:“听说早上来传话的王善保家的,是司棋你的长辈!”
司棋看见王熙凤眉尾一挑,察觉到她要拿自己做筏子转移矛盾,心思电闪,立马心领神会:“二奶奶好记性,是奴婢外祖母!”
“那就好,你就这会儿回家去问问她,她传给二妹妹的话,是大太太亲口说的她一字不差地传达,还是大太太说的是其他话,她传话的时候没注意语气,把话里的意思给带偏了!”
司棋知道自己外祖母是个心里没成算的,作为邢夫人的陪房,邢夫人说什么叫做什么,她就会一字不改地照着说照着去做。今天这话传的,自然是照着邢夫人的口吻一字一句不带改动地说给了迎春。可司棋是迎春的贴身大丫头,自然不能照实说。
于是,司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王熙凤和迎春面前:“小姐要怪就怪我吧。我那外祖母年纪也大了,这几年喝酒误事,脑子也糊涂起来。今早上明显是会错了大太太的意思,把大太太的话传错了意思,惹得小姐伤心!”
司棋抬眼瞟了王熙凤的脸色,继续卖力地往下演:“大太太一首当姑娘你是自己亲生闺女,就是有气也不会对姑娘不管不顾。奴婢那外祖母传错了话,姑娘你念着她年纪大了,看着奴婢这些年伺候你的情分,要是生气就打奴婢两下出出气,可不能和大太太和大太太那边的长辈计较啊!”
王熙凤满意地看着司棋成功从眼里挤出两串眼泪来,对她偷瞟过来的眼光露出欣慰神色。然后收起脸色, 继续拉着迎春,顺着司棋的话往下劝:“二妹妹身份贵重,不好为这点事去追着怪罪奴婢。嫂子我找机会给二妹妹出气……”
迎春向来心慈面软,打骂下人的事情她做不出来。于是,在王熙凤和司棋的双簧面前几下子就败下阵来。其实迎春对于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她没打算出人头地,也没争强好胜的念想,只是想蜷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安安静静过自己梦想里的平静生活。她也会委屈,可没奢望所有人都来安慰她。只要有个人,只要一个人,肯出面向她表达理解和关怀,安抚同情一下她的处境,她就很知足,就会自我宽慰,把事情强行淡忘,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继续缩回自己小小的天地里自娱自乐。
可迎春也是心思纤细的少女,她这些年的经历给自己强行施加了一个天花板,任何人对她表达关心超过了她内心的那道防线,她就会被动抵抗,太过于大张旗鼓的关心会被她的防御机制认定是对她个人世界的一种咄咄逼人的侵袭,她会反过来责怪那人阵仗太大,把她架上了道德高地,让她过于引人注目,不得下台,呢!
王熙凤坚持在迎春房里大张旗鼓地做戏开解,虽然弄得热闹,但是看见听见的只是两三个人,不至于让迎春认为声势浩大,也因为其私密性足够不至于传出去让王熙凤丢丑。这不,司棋哭着求了两句,反而把迎春说得羞怯起来,连忙起身把司棋那壮大身子扶了起来,主仆俩面对面的掏帕子擦着眼泪,擦着擦着,噗呲就笑了出来!
王熙凤见情绪刚好,时机正巧,就悄咪咪地出了迎春卧房,让等在门口端着热水毛巾子的丫头进去的时候轻声些。自己用帕子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往三春的小会客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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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小会客厅里坐着探春和惜春,见王熙凤额头冒汗地出来,探春赶忙喊侍书上茶。
王熙凤一屁股坐下,接过侍书端来的茶喝了两口。惜春年纪小却挺会照顾人,见王熙凤劝说得发热,没发觉外裙上被灰尘污了一块,连忙叫着自己的丫头入画:“你找张湿帕子给二嫂子掸掸灰!”
迎春的屋子里略微有些暗,所以王熙凤没察觉,如今在光亮里,被惜春这一说,王熙凤才发觉自己裙子上的污迹。
看着入画真的拿着湿帕子来擦灰,王熙凤知道身上料子见水颜色会更深,连忙伸手止住入画:“我这里赶回去就换一条裙子,来不及去前头跟太太禀告这里的事情了。”说着对着三姑娘探春郑重其事地说道:“还得劳烦三妹妹到太太房里走一趟,回禀太太,就说是迎春妹妹早起思念娘亲,一时情难自禁。可别说大太太……”
探春听见王熙凤的安排,郑重点头:“二嫂子提醒的是,我省得轻重。这就去跟太太回禀这里的事情。”坐言起行,说完话整一整衣服,带着侍书就往前头王夫人房里去了!
探春一走,小会客厅里就剩下了王熙凤和惜春这两拨人。王熙凤说喝完茶再走,先打发跟着的丫头回去让丰儿掏箱子找换的裙子。
惜春看只剩下王熙凤和自己了,把自己的茶杯放在了桌上:“二嫂子觉得,二姐姐这般伤心的事情,三姐姐知道了多少内里实情?”
王熙凤端着茶碗呷了一口茶,眉毛低垂:“三姑娘就是全知道了来龙去脉也不能说出口。就像你二姐姐,被骂得那般伤心了也不能太惊动了人。外面看着我们高门大户的小姐金尊玉贵,实际上,谁又不是揣着各自的伤心在过日子?”
想想就想笑,二十多岁,正当花样年华,通身金碧辉煌珠光宝气的她,坐在几个未出阁的小姐的会客厅里,喝着茶,说着这般老气横秋的话,而更吊诡的是,那一头听这话的人,是十岁出头,身量未齐的惜春。
而要命的是,对面的惜春还听懂了,甚至问出了更深邃的话语:“如今眼看着府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看着嫂子,看着几位姐姐,似乎并没有享受到这繁华的多少好处,”惜春望着王熙凤的眼神隔山隔海,竟然有种跨越时间的深邃:“嫂子,这般繁华,终究,会散去的吧!”
闻言,王熙凤神色一凛,口气也森冷下来:“嫂子没读过书,但是也知道繁花会落,盛宴必散的道理!”
“盛宴散尽,那些狂歌豪饮的人,该如何自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