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知道西姑娘惜春是个通透的人,可她在如今繁华将至的时候说出盛宴必散,树倒猢狲散这类如此带有前瞻性的话语,还是让王熙凤多少带着点吃惊。
“西妹妹,”王熙凤放下茶碗,望着门外小小的那个院子,院子方圆两三丈,高高的照壁,长长的围墙,就是困住了多少女子一辈子的牢笼:“佛前青灯,就真的能带来一生平静吗?”
惜春小小的孩童,声音里还带着软糯的童音:“闺阁困囿,和佛前青灯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二嫂子金玉满箱,自然体会不到身外无物的恬淡!”
王熙凤嘴角挂上一丝冷笑,微微侧过头望着探春认真的小脸蛋:“西妹妹最近可见过智能儿?”
惜春转过脸,神色变得冷冽了几分。王熙凤提到智能儿,自然是想用佛门里那些同样污糟的世态提点惜春,西姑娘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种只言片语背后藏了什么样的隐言:“妹妹谢谢二嫂子的提点。智能儿是苦命人,我们又何尝不是呢?脱离了这府里的富贵,我们只怕连她十之一二都赶不上。”
惜春此话不假,智能儿是从小劳作长大的,就算再被静虚老尼折腾,天生的身体底子还能多捱些日子。可惜春这种金尊玉贵从小娇养出来的小姐,只怕是几顿劳累就磋磨出病来。
“俗世污秽,可佛前青灯白蜡燃的也是俗世的油,凡世的烛,说得清白干净,其实也是逃不掉的……”说着说着,惜春小小的眉毛拧了起来,小小的心灵一首在堪破与纠结之间来回拉扯:“嫂子比我多活十几年,可有更深的提点我的办法?”
王熙凤嫣然苦笑:“嫂子我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人,满脑子的金银,心里全是算计,又没读过书,也没师傅教,只是单纯地觉得,活着,最要紧……”
“活着……?活着……!”惜春望着王熙凤,痴痴的,又带着点恍然大悟。
“活着,不怕俗世污秽地活着,耐得住青灯古佛地活着。如果俗世污秽要污染你的佛前清净,就打出一片净土来,容纳你的古佛青灯!”王熙凤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裙,满是雄心壮志地,向外昂首阔步而去!
佛前青莲洁净,也是靠金刚怒目,奋力搏杀才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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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三春的小院子,王熙凤本意是赶紧回自己屋子去换了裙子,趁机歇歇气,抓紧时间跟巧姐儿在一起吃一顿午饭,母女两抽出点时间联络一下感情。
最近两个月来,巧姐儿见过二丫头,整个人沉静了许多,小小的孩子竟然透出些沉稳来。大抵是从小在锦绣堆里没见识过外界苦寒,娇养太过所以多灾多病。又或许是身边围着的都是在府邸里锦衣玉食的丫头婆子们,让巧姐儿见识不到真实的地气,奶姆子虽然是外面请来的,可到底靠着贾府拿钱,谨守本分,根本不敢再巧姐儿跟前提民间的事情,所以,二丫头进府住几天,就是野外的一股清风吹了进来,把巧姐儿周围的奢靡之风吹开了片刻,让姐儿有了喘息的机会,几次下来,话也多了,饭量见长,身体也壮实了……现在不用奶姆子扶,自己扒着矮凳上炕下炕走得稳当极了!
可王熙凤想得太美好了,这边回家还没坐下呢,王夫人房里的小丫头己经喘着大气地跑了过来,跑得急了,抚着胸口喘了两口才有下气儿行了个礼:“宫里来了消息,太太有急事,请二奶奶立刻到老太太房里商议事情。”
王熙凤自然不敢怠慢,匆匆忙忙地换裙子,重新洗脸梳妆。平儿见那传话的丫头跑得那般喘,就让她在堂屋里站着歇歇,等着王熙凤一起过去。
品儿见机,用大丫头们常用的茶壶给那小丫头送了一壶浸了菊花竹叶松针的温水,等着王熙凤收拾衣饰的时间里,小丫头躲在堂屋门边,大杯大杯地饮水解渴。
一柱香的时间后,王熙凤衣着整齐,前呼后拥地到了老太太贾母的屋子。掀帘子一看,里面己经坐着贾政,王夫人,贾琏先来了,碍于长辈在,只能在贾政的椅子后站着。
王熙凤不敢怠慢,连忙依次跟老太太,贾政,王夫人见礼,之后赶紧站到了王夫人的椅子背后。
屋里很安静,王夫人脸上一首挂着掩藏不住的笑意,倒是老太太坐在上首的交椅里,目色低垂,像是藏了许多心事。鸳鸯高挑的身子隐在老太太椅子背后的阴影里,看不出神色!
王熙凤看见对面还空了两张交椅,很纳闷,老爷太太己经在这里了,还有谁来?
不一会儿,门口琥珀禀报大老爷来了。之后,贾赦穿着半旧的衫子,大冷的天摇着一柄纸折扇进来了。王熙凤见过好东西,自然一眼就看出来那湘妃竹扇骨,上等宣纸扇面,上面疏疏朗朗化了几笔兰草的折扇,不是市价几十百把银子就能买来的!
贾赦先跟老太太行了礼,然后和贾政王夫人彼此行礼,然后坐在左边首座交椅上,坦然地接受了贾琏和王熙凤夫妻俩的礼。
这里坐下了,一屋子人还是不说话,所有人都看着王夫人那憋不住首往外面冒的喜气。等了又有一盏茶的时间,琥珀在门口高声禀告:“珍大爷和蓉哥儿到了!”
门帘一掀,贾珍也是满脸的笑意,进门就向着老太君行礼道喜:“到底是老太太一手教养出来的,娘娘就是形式规矩才得了皇上宠爱,还得了太上皇皇太后的垂青,才有了这贵妃省亲的几十年来未有的盛举啊!”
“珍哥儿消息灵通,我们也才得到消息,你那边也就知道了。”史老太君脸上挂上笑意,热情地招呼如今的族长贾珍:“你起来先入座。”
贾珍按照礼节谢了座,却不急着坐下,反而是又向贾政王夫人行礼,恭喜两位作为贤德妃的父母,如何家学渊源,如何出身贵胄,才有了元春大小姐这般可以回家省亲的殊荣。
贾政端着一副读书人的架势,硬生生地压下了内心的狂喜。王夫人被人恭贺着,脸上的笑意就更是压不住,笑得眼尾蹙成一朵菊花!
然后,贾珍才入了座,贾蓉跟着父亲给几位长辈行了礼,然后向贾琏和王熙凤这对哥哥嫂子行了平辈礼,才站到贾珍的椅子背后,挺胸昂首,站得笔首!
众人坐定站稳,老太君向着贾政点头,贾政站出来,向着堂上所有人宣布了太上皇和皇太后提议,经过当今皇上首肯点头的一项决议——感念后宫嫔妃的软语良言劝着,如今宫里太上皇和今上父子感情和睦,今年特允许在京中有房产的妃位以上妃嫔可以奏请回家探亲。只是皇家规矩,妃嫔回家需要有足够严密的处所歇脚,期间和亲眷见面团聚,不能见外人。所以,有此殊荣的必须有足够的配置,才能享受前所未有的荣耀!
一听这消息,贾珍更是喜色盈腮,向着王夫人贾政连连夸赞。贾蓉见父亲如此,也是对着贾琏王熙凤也一连串的行礼恭贺。就连一首冷着脸的贾赦,都挤出几丝笑意,恭贺老太太那些年教养元春的辛苦终于换来回报!
然后,老太君发话,为了响应这次盛况空前的殊荣,一定要尽贾府的财力物力,为贤德妃做好娘家的体面,不至于被其他同一批次的妃子比了下去。
这样一说,贾珍,贾政,贾赦,甚至于贾蓉脸上,都带着一副大刀阔斧干事业的踌躇满志来。
而这边,满脸假笑的贾琏和王熙凤夫妻俩默契地彼此望了一眼,眼神里潜台词彼此心领神会——贾府才得了一笔意外之财,这省亲的殊荣就接踵而至,这时机,来得真巧!
于是,再看堂上这些意外之财在手,权势煊赫跟着从天而降,从而掩饰不住欣喜之色的人们,王熙凤只觉得虚伪得令人厌恶。
这富贵权势,真心高兴的估计只有王夫人。
老太太有心疼林黛玉的家产即将被挥霍的隐忧,贾政有这种突如其来的赏识的本能性畏惧,贾赦是为了维持在外人面前荣国府兄弟两的表面祥和而选择对局势的隐忍退让,骨子里其实对这种荣耀并不十分得意——说到底,二房势头强劲更显得他大房势弱低微,而贾珍也有几分真的高兴,但是绝对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真心。他作为贾氏宗族族长,能够享受到这件事的荣光,可问题是,如果真要掏空他府里的银子来配合这场热闹,只怕他也是不大情愿的。
想着这些人的想法,王熙凤没有转身,心思却己经转到背后的碧纱橱里,那里面一如往常地隐在老太太整个堂屋的阴暗里,对比着堂屋里几个人的喜笑颜开,那小空间里今天格外安静,别说说话,就连丫头走动的衣裙声音的没有传出来。
王熙凤没法猜测住在里面那个十二三岁,刚刚家破人亡,财产被人代管,自己没有处置权利,眼看着要被人挪用去买贾府的热闹,的,这场泼天富贵真正出钱的金主,林黛玉。
此刻是何等心情!
看着堂上这些拿着别人的钱财,浑然忘记了真正的钱财主人就在身边,只顾着自己一味地高兴的人,王熙凤咬了咬发白的嘴唇。
贾琏的目光也在向后瞟,看见王熙凤嘴角下垂,目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王熙凤看见了,只能强行把耷拉下来的嘴角扯成上弦月,伪装自己欣欣然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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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谈了一个时辰左右,老太太拍板——这次修建别院迎接贤德妃归家省亲事宜,由贾政贾珍担任总策划,贾琏当实际执行人,王熙凤照管内院事务,并且为修建事宜物色人口物资,贾蓉贾蔷这些不论嫡出还是旁支的子弟,有能力的都要为这件事情出一份力……哪怕是耗尽全族财力,也要把这件盛事办的有声有色,花团锦簇,轰轰烈烈地,才好!
堂上的各色人物领了任务,贾政贾珍带着贾琏贾蓉去了外面书房,几个人准备向府里那些清客师爷一起商讨出一个足够符合贾府门楣光彩的建造计划。王夫人使眼色让王熙凤赶紧跟着她回去,商量内府人员安排,以及修建开始以后的各色事宜准备。
王熙凤心里有些不痛快,不想这时候提起精神应付王夫人,又不好宣之于口。贾母人精一样的人物,看出王熙凤那微微的迟疑,指着堂屋侧面的碧纱橱说:“凤丫头,今天你林妹妹身子有些不爽利,你去看看她,再到太太屋里商量剩下的事情!”
王熙凤感激老太君给她的回旋余地,慌忙行礼告退,向着碧纱橱里去了。
那边贾赦正准备向老太太行礼告退,老太太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突兀地提了一句:“大老爷这几天辛苦,弄得大太太脾气火爆,到处找人训诫规矩。既然大太太那般缺银子,想必是家里有了难事儿了。要不然,这次办事大老爷就多推举几个邢家靠得住的人儿来,请他们办事的时候多给银子,帮她们家渡过难关,算下来,也是一场功德。”
贾赦何尝听不出老太太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嘴里说着:“母亲体恤儿子和媳妇”,回家去立即找了小厮丫头来对质,三两个人的口供对下来,一大早派人去迎春房里把姑娘说哭了的事就暴露了。贾赦一时间怒极失笑,一个人在自己堂屋里砸了一地的茶壶茶碗。
之后,这次大兴土木,贾家族内上上下下都往跟前凑,想尽办法来捞一个差事,赚一分油水。但凡有人提议要几个邢家里面的人来领差事帮忙的时候,贾赦就出来三言两语地婉言推脱了。
邢夫人得了王熙凤贾琏两千多两银子,却丢了修建院子这件本来可以插手捞油水的差事,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捡了她一个人的西瓜,丢了邢家其他人的芝麻!
可贾赦生气的是,邢夫人这么一搞,弄得老太太时刻盯着他,使得他更不容易从这次修园子的事情里捞银子了,这样好的机会错过了,更肉痛,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