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拐弯处下方，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里，密密麻麻地或坐或躺着至少上百人！
他们全都穿着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军装，样式混杂不堪——有中央军的灰蓝色，有地方部队的土黄色。
绝大部分人都带着伤，轻重不一。
缺胳膊断腿的比比皆是，伤口大多没有经过像样的处理，只用破布条胡乱捆扎，脓血渗出，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味。
许多人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武器更是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边，锈迹斑斑的中正式、老套筒、汉阳造，甚至还有大刀片和梭镖，弹药匮乏到了极点。
几匹瘦骨嶙峋、几乎站不稳的驮马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这不是一支军队，这是一群被战争彻底碾碎、只剩下求生本能的残骸！
他们身上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失败气息，比王砚山那几十人惨烈十倍、百倍！
“淞沪…是淞沪下来的…”林三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作为参加过淞沪会战的老兵，他太熟悉这种气息了，那是从血肉磨坊里侥幸爬出，一路溃退数千里，身心俱被摧毁的烙印。
洼地里的人也发现了高坡上的动静。
一些人惊恐地蜷缩起来，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抬头看了一眼，眼中毫无波澜。
只有少数几个看起来还有点军官模样的人挣扎着站起身，警惕地看向张仲麟他们，但眼中也充满了疲惫和疑虑。
其中一个挂着上尉领章（虽然领章己经污损得几乎看不清）、满脸风霜和硝烟痕迹的中年军官，拄着一根树枝当拐杖，艰难地走出人群，仰头看着张仲麟，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哪…哪部分的兄弟？要…要过路费吗？”他的话语中透着深深的无奈和认命，显然一路溃退下来，遭遇了太多趁火打劫。
“88师，张仲麟，少校！”张仲麟报出名号，声音在寂静的洼地里显得异常清晰。
“88师？！”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麻木的人群中激起了一圈涟漪。无数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过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光芒。
88师！那可是淞沪战场上打出来的铁血王牌！是无数溃兵心中最后的、象征着力量和希望的番号！
“88师…还在打？”有人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
“是张长官！是88师的长官！”几个还能动弹的士兵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那上尉军官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激动，但随即被更深的绝望取代：“张长官…我们…我们是原88师、36师、税警总团…还有好多被打散的弟兄…从上海一路退…退到这鬼地方…”。
他环顾着身边地狱般的景象，声音哽咽，“长官…没路了…鬼子就在后面…我们…我们走不动了…也…也不想走了…”
张仲麟的心沉到了谷底。
上百号人，几乎全是重伤员和失去战斗意志的溃兵，带着他们，无异于拖着一座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更是给身后疯狂的日军追击部队指明方向！
“鬼子离我们最多三里地！正在追来！”张仲麟的声音冰冷，如同重锤敲打在洼地中每一个溃兵的心上，“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要么被鬼子追上屠杀，要么伤口烂掉等死！想活命的，跟上我们！还有力气拿枪的，拿起枪！是爷们儿的，别窝囊死！”
他的话语残酷而首接，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绝望的浓雾。
“兄弟部队还在打！长官带我们打！”洼地里响起一个嘶哑却充满血性的吼声，是一个断了左臂、用绷带吊着膀子的老兵。
他挣扎着用仅存的右手抓起地上一支锈迹斑斑的中正式步枪。
“对！跟张长官走！死也拉个垫背的！”
“老子受够了！拼了！”
如同星星之火，瞬间点燃了干枯的草原。麻木的眼神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欲和最后一丝血性点燃。
尽管身体残破不堪，但求生的本能和对88师番号残存的信任，让这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他们互相搀扶着，挣扎着站起来，去捡拾那些破旧的武器。
几个还能行动的士兵自发地去牵那几匹瘦马，试图将无法行走的重伤员扶上去。
“长官！我们…我们跟您走！”上尉军官挺首了伤躯，声音带着决绝。
收编的过程混乱而悲壮。
上百名溃兵像潮水一样涌入张仲麟的队伍。
原有的士兵和新加入的王砚山部都惊呆了，看着这些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同袍，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惊惧，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沉重。
队伍瞬间膨胀到近两百人，但战斗力却跌至谷底。
新加入的溃兵几乎人人带伤，武器破旧不堪，弹药几近于无，体力更是透支到了极限。
混乱中，一个背着硕大、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看起来像军需官模样的瘦弱中年男人，被人群裹挟着，踉跄地挤到担架附近。
他惊恐地看着担架上昏迷的徐北，又看了看周围士兵身上崭新的MG42机枪和沉重的迫击炮组件，浑浊的镜片后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混杂着震惊、疑惑和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的公文包带子。
“你！干什么的？”林三响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军需官异样的眼神，立刻上前一步，大手如同铁钳般抓住了他的胳膊，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告。
在这种绝境下，任何一点可疑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我…我原是36师师部军需处的文员…周…周文斌…”军需官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回答。
林三响没有松开手，反而用力捏了捏，眼神更加冰冷：“管好你的眼睛！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想的别想！跟上队伍，掉队了没人管你！”他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
周文斌脸色煞白，连连点头，不敢再多看担架和那些新武器一眼，慌忙低下头，挤进了前进的人流中，但他紧抱着公文包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队伍再次启程，人数暴增，速度却骤降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
河床里挤满了蹒跚的身影，呻吟声、咳嗽声、摔倒的惊呼声不绝于耳。
新加入的溃兵严重拖慢了行军速度。
张仲麟心急如焚，他知道，身后的日军追兵绝不会给他们慢慢挪动的时间！
“三响！带机枪组和炮组，跟我到前面那个高坡！建立阻击阵地！”张仲麟当机立断，指着河床前方一处相对陡峭、视野较好的土坡，“其他人！王砚山！带着能走的人，保护伤员和担架，继续往前冲！不许停！冲出这片洼地，进那边的林子！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