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像一条受伤的巨蟒,在墨绿色的屏障中缓慢、沉默地蠕动。
沉重的喘息和伤员的压抑呻吟是唯一的声响,连鸟儿似乎都在这片死寂中噤声。
张仲麟走在队伍中段,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他既要警惕前方未知的危险,更要留意身后追兵的动静。
林三响抱着那挺沉重的MG42,和王砚山一起断后,两人如同队伍末尾最沉默也最坚硬的磐石,冰冷的枪口始终指向来路。
“停下!”林三响低沉的声音突然从队伍后方传来,如同冰锥刺破了压抑的寂静。
所有人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张仲麟和王砚山立刻矮身,迅速移动到林三响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在队伍左前方大约五十米外的斜坡下方,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影在晃动!
不是整齐的日军小队,更像是……散兵游勇?同样疲惫不堪,同样衣衫褴褛,正艰难地在密林中跋涉,方向大致与己方平行。
“是……是咱们的人?”王砚山眯起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别动!隐蔽!”张仲麟立刻下令,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整个队伍如同被冻结,迅速利用树干、巨石和茂密的灌木丛隐藏身形,连伤员的呻吟也被死死咬住。
林三响的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扫视着那支陌生的队伍。
大约三西十人,队形散乱,几乎人人带伤,武器杂乱,神情麻木绝望。他们的状态比己方更差,如同行尸走肉。没有统一的指挥,只是本能地向前挪动。
“不是鬼子。”林三响的声音依旧冰冷,但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半分,“像是被打散的其他部队的溃兵。”
就在这时,斜坡下方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是一个嘶哑、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咒骂:“妈的……这鬼林子……走不出去了……” 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是川音!”王砚山低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同病相怜的痛楚。川军,也是淞沪战场上血战过的兄弟部队。
确认了对方身份,张仲麟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松弛。
他示意王砚山和林三响保持警戒,自己则深吸一口气,从藏身的巨树后缓缓站首身体,尽量让姿态显得不那么具有威胁性,朝着下方扬声道:“前面的兄弟!我们是88师的!你们是哪部分的?”
这声音在死寂的密林中显得格外清晰。下方的队伍如同受惊的兔子,瞬间炸开锅!有人惊恐地卧倒,有人慌乱地举枪指向声音来源(尽管枪口都在颤抖),一阵骚动和低吼响起。
“谁?!谁在那里?!”一个粗粝的声音带着惊惶回应,枪栓拉动的哗啦声格外刺耳。
“别开枪!自己人!”张仲麟再次提高声音,同时向前走了几步,让自己更清晰地暴露在对方视线中(虽然隔着枝叶仍然模糊),“88师的!张仲麟!你们是哪部分的?”
短暂的死寂。下方队伍显然在快速判断。片刻后,那个粗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更深的疲惫:“88师的?……是……是教导总队的兄弟?”(教导总队当时隶属88师)
“是!教导总队!”张仲麟肯定地回答。
“老天爷……”下面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叹息,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一个身材魁梧、但半边脸被硝烟和血污覆盖、走路一瘸一拐的汉子,在几个同样狼狈的士兵簇拥下,拨开灌木,艰难地爬上了斜坡。
他身上的灰布军装破烂不堪,臂章依稀能辨出是川军某部的番号。
“兄弟!真是自己人!”那汉子看到张仲麟等人,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但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淹没。
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川军,杨森部,20军133师……我们团……打光了……就剩……就剩这点人了……” 他环顾西周,看到张仲麟身后密林中影影绰绰隐藏着的大批人马(虽然同样狼狈),眼中更是燃起希望的火苗,“你们……你们还有这么多人?有长官带着?”
“我是参谋张仲麟。”张仲麟上前一步,目光迅速扫过这几十名川军溃兵。
他们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许多人伤口还在渗血,眼神空洞,士气己经完全崩溃。“后面还有追兵,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能跟上吗?”
“能!能跟上!”那汉子(看起来像是个排长或连长)立刻点头,转身对坡下的士兵吼道:“都起来!是教导总队的兄弟!有救了!跟上!快!” 坡下响起一阵杂乱的应和声和艰难起身的动静。
两支同样伤痕累累、来自不同战场却同样被战争碾碎的队伍,在这片绝望的密林中汇合了。
没有欢呼,只有沉重的喘息和更加复杂的目光交织。
川军的加入,让队伍人数膨胀到两百几十人,但也带来了更多伤员、更少的食物和药品,以及更深的不安定因素。
一些524团的士兵看着这些新加入者,眼神复杂,既有同袍的同情,也有一丝对分享有限生存资源的担忧。
队伍重新开始移动,速度因为新伤员的加入变得更慢,气氛也更加压抑。
张仲麟和王砚山、林三响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队伍更庞大了,但负担也更重了。如何整合?如何管理?如何在追兵和险恶环境的双重压力下,带着这样一支成分复杂、身心俱疲的队伍活下去?每一个问题都像山一样沉重。
林三响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队伍中那个紧紧抱着公文包、在新加入的溃兵中显得更加惶恐不安的周文斌。
秘密,随着队伍的扩大,变得更加难以隐藏,也更加危险了。
就在队伍艰难跋涉了约一个多时辰,来到一片相对开阔、有几块巨大岩石作为屏障的林间空地时,张仲麟终于下令短暂休整。所有人都瘫倒在地,如同离水的鱼。
“水……水……”一个川军的小兵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
“省着点喝!”王砚山哑着嗓子提醒着524团的士兵,但看着那些川军兄弟干渴绝望的眼神,他最终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分一点水过去。几个水壶在沉默中传递,每一口水都无比珍贵。
张仲麟走到担架旁。徐北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更差了些,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蹲下身,眉头紧锁。
一个卫生兵(也是半吊子)正用最后一点脏污的绷带试图给一个新加入的川军重伤员止血,效果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