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嘎子的身体僵住了,仿佛被那襁褓中死寂的冰冷瞬间冻结。
他捧着婴儿的手,指尖感受到的不仅是刺骨的寒,更是一种生命彻底消逝后的、沉重的虚无。
那点微弱的奶渍和暗红的血丝,像两枚残酷的烙印,刻在婴儿青灰的小脸上,也刻进了二嘎子的眼底。
女人的手,还悬在半空,离水桶边缘只有寸许。
她枯槁的身体因极度的虚弱和无声的乞求而剧烈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彻底破碎的枯叶。
她所有的感知似乎都凝聚在那只伸向水桶的手上,凝聚在对怀中孩子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维系上。
二嘎子的目光,艰难地从婴儿青灰的脸移向女人深埋的头颅,再看向那半桶在微弱光线下晃动、几乎耗尽了他全部意志才忍住不去触碰的清水。
一个冰冷而绝望的认知,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这水,救不了她的孩子了。永远救不了了。
他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炭,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该怎么办?告诉这个女人,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向的水,她卑微乞求的水,所要救赎的生命,己经在她怀里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告诉她,她所有的挣扎和坚持,最终指向的是一片更深的、无法填满的虚无?
这个念头带来的巨大恐惧,甚至压过了对徐北伤势的焦虑和对水的渴望。
就在这时,一阵更为沉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炮声轰然响起!
整个废墟剧烈地摇晃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大块大块的砖石、土块和朽木从头顶的破口处簌簌落下,砸在地上,扬起呛人的灰尘。一道刺目的、短暂的火光猛地从某个缝隙闪过,瞬间照亮了整个角落!
在这转瞬即逝的强光下,一切都纤毫毕现:
女人悬空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
水桶里浑浊的水面,因震动而剧烈晃荡,水花溅出。
徐北裹着污秽布条的伤口边缘,那浑浊发黄的脓液在强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刺眼。
二嘎子惊恐瞪大的双眼,和他怀中那个在强光下显得异常清晰、了无生气的青灰色小脸。
以及——女人在强光闪过的瞬间,因震动和本能,微微抬起了那么一丝丝的头颅!
虽然只是一瞬间,光线就消失了,废墟重新陷入更深的黑暗和呛人的烟尘中。
但二嘎子确信,就在那强光刺破黑暗的刹那,女人深埋的视线,有那么一个极其短暂的、无法控制的偏移——它掠过了二嘎子僵硬的身体,掠过了他怀中那个过于安静、在强光下颜色异常骇人的襁褓!
“唔……!”
一声极其短促、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扼断在喉咙深处的呜咽,从女人埋头的方向传来。那不是哭泣,更像是濒死的野兽被瞬间击中要害时发出的、无法抑制的悲鸣。
她悬在半空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五指死死抠进冰冷的地面,指甲似乎都要断裂。她整个佝偻的身体,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剧烈地、无声地向内蜷缩,仿佛要将自己连同怀中的虚空一同碾碎、埋葬。
强光带来的短暂“清晰”,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残酷的真相。
她或许没有完全看清,但那青灰的颜色,那死寂的形态,那怀抱的姿势……作为一个母亲,那瞬间的首觉比任何视觉都更尖锐、更致命。
二嘎子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只痉挛抠抓地面的手狠狠攥住了。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解释?安慰?在这绝对的、冰冷的死亡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而残忍的亵渎。他甚至不敢再去看女人的方向,那无声的、向内坍缩的痛苦,比最凄厉的哭嚎更让人窒息。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婴儿尸体的手臂,仿佛这样能隔绝那残酷的画面,却又立刻被怀中那沉重的冰冷和僵硬刺得浑身一颤。他猛地低下头,将婴儿冰冷的小脸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冷、沾满污垢的胸口。
这个动作毫无意义,既不能给予温暖,也无法挽回逝去,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本能,一种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掩盖那无法承受的冰冷的徒劳挣扎。
炮击的余波还在持续,零星的碎块仍在落下。灰尘弥漫,呛得人无法呼吸。
水桶里的水,在刚才剧烈的晃动中又洒了一些出来,湿了一小片地面,那珍贵的水线肉眼可见地又下降了一截。
徐北在昏迷中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痰音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这微小的动静像一根针,刺破了二嘎子被巨大悲恸和恐惧冻结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徐北。
伤口!感染!那一点点水!
女人那边,死寂得可怕。只有她身体偶尔无法控制的、因极度悲恸而引发的细微痉挛,证明她还活着。
那只伸向水桶的手,己经无力地垂落在地,沾满了灰尘。
水。
那半桶水,在黑暗和灰尘中,静静地反射着废墟缝隙里透下的、最后一丁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摇曳的光。
二嘎子抱着冰冷的婴儿尸体,目光死死盯着那桶水,又看看痛苦抽搐的徐北,再看看角落里那团仿佛己经融入黑暗、只剩下无声破碎的女人。
活下去的代价,此刻沉重得让他几乎要跪伏在地。
他必须做出选择,一个比扒下敌人军装、用污秽布条包扎伤口更艰难、更撕裂灵魂的选择——为了身边还吊着一口气的兄弟,他必须去夺走角落里那个刚刚失去一切的母亲,最后一点支撑她活下去的、虚幻的念想(那水在她心里,或许还是孩子的希望),或者说,他必须去使用那本就不多的、此刻沾染了更深重绝望的水。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怀中那小小的、冰冷的身体,轻轻放在徐北脚边相对干净一点的地面上。
然后,他转向那桶水,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每一步,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挪动。
他不敢看女人的方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黑暗中,有两道空洞的、仿佛燃烧尽了一切的目光,穿透尘埃,死死地钉在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