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嘎子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更快做出了反应。
几乎是女人扑出的瞬间,他那因疲惫和寒冷而僵硬的肌肉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整个人也扑了过去,目标不是女人,而是她怀中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躯体。
他不能让她抢走!那不仅仅是徐北脚边的一个位置,那是他刚刚亲手安放、带着最后一点无望的仪式感,试图给这个短促生命一点微不足道“体面”的举动!
更是他心中一道脆弱的、刚刚筑起的心理防线——仿佛这样安置了,就能暂时将那份沉重的死亡推开一点点,留出一点点喘息的空间给活人。
他的手先一步抓住了襁褓的一角,冰冷的、僵硬的触感透过粗糙的布片传来。
几乎同时,女人的手也死死抠住了襁褓的另一端,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性的疯狂。
她的指甲深深陷入裹尸布(那破布此刻名副其实),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扭曲变形,骨节突出惨白。
“松手!”二嘎子嘶吼,声音干裂沙哑,带着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愤怒。
他不敢用力拉扯,怕扯坏那本就破败的布,更怕……更怕惊动那冰冷的死寂下更深的东西。
他只能死死攥住自己抓住的那一角,用身体挡住女人扑来的势头,试图将她隔开。
“我的……孩子……”女人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不再是之前的无声呜咽,而是带着血沫的、野兽般的低吼。
她深埋的头颅终于抬了起来,在昏暗中,二嘎子看到了一张被痛苦彻底扭曲的脸。
眼睛深陷,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却又燃烧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非人的火焰。
泪水、鼻涕和污垢混合在一起,在她枯槁的脸上肆意流淌。
她没有看二嘎子,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钉在襁褓上,钉在她被二嘎子挡住、无法完全触及的孩子身上。
她开始用头去撞二嘎子阻挡她的胸膛,用牙齿去撕咬他攥着襁褓的手臂!那力量完全不像一个濒死的女人,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同归于尽的决绝。
二嘎子闷哼一声,手臂上传来剧痛,他能感觉到牙齿撕裂皮肉的锐利感,温热的液体(不知道是汗还是血)渗了出来。
但他不敢松手,甚至不敢用力推开她,只能用另一只手臂死死箍住女人疯狂扭动的肩膀,用自己同样瘦骨嶙峋的身体作为屏障,承受着她绝望的撞击和撕咬。
“他死了!你醒醒!他死了!”二嘎子对着女人嘶喊,声音因疼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变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刀子,捅向他自己的心,也捅向女人。
“你看看他!冷的!硬的!没气了!你抱着的……是……是……”后面那个字,他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那冰冷的现实比女人的牙齿更锋利。
女人的动作猛地一滞。不是因为二嘎子的嘶喊,而是因为她在疯狂的撕扯和撞击中,她的脸、她的嘴唇,不可避免地蹭到了襁褓的边缘。那触感——冰冷、僵硬、毫无生气——像一道最刺骨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她燃烧的疯狂。
她停了下来。
撕咬的牙齿松开了,沾着二嘎子手臂上的血和污垢。
撞击的头颅也垂了下来。
箍在她肩膀上的二嘎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里那股支撑她疯狂的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
只剩下剧烈的、筛糠般的颤抖,从她的骨头缝里透出来。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这一次,那双燃烧过的枯井般的眼睛,终于聚焦在了二嘎子脸上。
那眼神里,疯狂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和……空洞。一种彻底死寂的空洞。
“死……了?”她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对自己、对世界的最终判决。
二嘎子看着她眼中的死寂,箍着她肩膀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他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顺着小臂往下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混入灰尘。他看着女人,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女人没有再看襁褓。她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身体软软地向后瘫倒,不是倒下,而是像一滩融化的泥,缓慢地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蜷缩起来,比之前任何时候蜷缩得都要紧,双臂死死环抱住自己空荡荡的怀抱,仿佛要将那早己不存在的婴儿重新勒回自己的身体里。
她的脸深深埋进膝盖之间,整个身体蜷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绝望的茧。
没有哭声。
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从身体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像破旧风箱在濒死时的最后喘息。
每一次抽气,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痉挛。那不是悲伤的哭泣,那是灵魂被彻底撕裂、碾碎后,仅剩的、无意识的生理反应。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个角落。比之前更沉重,更窒息。婴儿青灰的小脸依旧在徐北脚边的地上,无声无息。
女人蜷缩成绝望的茧,无声地抽动。徐北在昏迷中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身体微微扭动,似乎被刚才的撕扯惊扰。
二嘎子瘫坐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断墙,大口喘着粗气。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疼痛尖锐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看着女人蜷缩的背影,看着地上小小的尸体,看着身边被污秽布条包裹、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徐北,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半桶水上。
水桶在刚才的撕扯中被无意踢到,水面剧烈晃荡后,留下了一圈湿痕,水位线又下降了一小截,桶壁内侧的水痕清晰可见。
那点水,现在看起来更加少得可怜。
他舔了舔自己同样干裂出血的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刚才为了阻止女人,他几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现在,疲惫和寒冷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处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他伸出手,不是去够水桶,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颤抖,将自己破烂的衣襟撕下一条。
他看也没看,用牙齿和另一只手配合,将这条破布死死勒在自己手臂的伤口上方。粗糙的布条陷入皮肉,带来一阵更剧烈的痛楚,但能暂时减缓流血。
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他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黑暗并非解脱,而是将他拖入更深的疲惫和冰冷的漩涡。
耳朵里充斥着女人那断断续续、令人心碎的抽气声,像钝刀子割着神经。还有徐北微弱却痛苦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