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滴落声。
水珠砸在桶里那被鲜血污染、变得浑浊暗红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消失无踪。
水面依旧死寂，只有那圈涟漪在二嘎子的视网膜上留下短暂的残影。
这微弱的水滴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二嘎子麻木的神经。
他死死盯着那看不见的水面，耳朵捕捉着下一次水滴的凝聚和坠落。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终于——
“嗒。”
又一滴。
水在消失。极其缓慢，却不可阻挡。不是因为饮用，而是因为寒冷。
冰冷的铁皮桶壁，正贪婪地吸收着桶内那点可怜液体的温度，让它们凝结成霜，附着在桶壁内侧。
当霜层厚重到无法承受自身重量，或者桶壁的温度略有波动，它们便融化成水珠，重新滴落回桶中。
每一次凝结和滴落，都意味着桶里实际可利用的水，在肉眼无法察觉地减少。这是一个缓慢的、无声的、指向彻底干涸的死亡倒计时。
这细微的滴答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二嘎子被冻僵的感官和思维。
水。
那点被绝望之血玷污、却在缓慢自毁的水。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女人蜷缩的方向。黑暗依旧，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簪子划破掌心，血珠坠入水桶——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混合着死亡、疯狂和诅咒的血水……现在，是这废墟里唯一还“流动”着的东西。
一种比寒冷更深、更原始的冲动，像苏醒的毒蛇，从二嘎子冰冻的胃袋里缓缓升起，缠绕住他的心脏。那是饥饿。
不，不仅仅是食物的饥饿。是身体在极度干渴、寒冷和巨大消耗后，对所有能提供热量、维持运转的“燃料”的疯狂渴求。
他的胃袋在痉挛，发出空洞的、如同破鼓般的鸣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视线，在缓慢滴答的水桶和女人蜷缩的方向之间，来回移动。
女人……她还活着吗？那只滴血的手……那伤口……
一个念头，一个黑暗、污秽、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念头，如同深渊里滋生的霉菌，悄然爬上了二嘎子空茫的脑海。它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诱惑力，却又似乎蕴含着唯一的、扭曲的“生”机。
那念头如此可怕，以至于二嘎子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对自己的恐惧。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将那念头驱逐出去，但“滴答”的水声，胃袋的痉挛，手臂伤口的钝痛，还有徐北和婴儿尸体散发出的死亡气息，都像无数只手，将他往那个深渊拖拽。
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死死锁定在女人所在的那片黑暗上。
他不再是空洞的，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极其痛苦的东西：挣扎、厌恶、恐惧……以及一种被生存本能点燃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支撑起自己僵硬冰冷的身体。骨头和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他像一具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行尸，动作迟滞而充满痛苦。
他不再看徐北和婴儿的尸体，也不再看那滴答作响的水桶。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吞噬了女人的黑暗角落。
他手脚并用，用膝盖和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支撑着，极其缓慢地向那片黑暗爬去。
粗糙的地面摩擦着他破烂的裤子和的膝盖皮肤，带来细碎的刺痛。
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身体的摇晃。
手臂上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渗血，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臂流下，滴落在地，混入灰尘。
他爬得很慢，很艰难。短短几步的距离，仿佛隔着生死之渊。
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冰冷的肋骨，声音大得似乎能震碎这死寂。他喉咙发紧，干渴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几乎要撕裂他的气管。
终于，他爬到了女人蜷缩的阴影边缘。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尘埃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徐北伤口的腐败味更令人窒息。
他停了下来，身体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剧烈颤抖。
女人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块冰冷的岩石。深埋的头颅，枯槁的乱发，环抱自己的手臂……那只流血的手，就在她身侧的地面上，掌心朝上。
借着废墟缝隙透进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天光（或许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二嘎子看到，那只枯瘦的手掌上，那道她自己划开的伤口，边缘己经有些发白外翻，深红的血痂覆盖其上，但依旧有极其缓慢、极其粘稠的暗红色液体，从伤口最深的地方，一点点、一点点地……沁出来。
那沁出的血，在冰冷的地面上，聚集成极其微小、却带着生命余温的一小点。
二嘎子的呼吸骤然停止。他死死盯着那一点缓慢凝聚的暗红，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非人的、绝望的幽光。
他缓缓地、颤抖地，伸出了自己那只沾满污泥、徐北嘴角污渍、以及自己鲜血的手。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剧烈地哆嗦着，如同风中残烛。
目标，不是水桶。
也不是女人。
而是她掌心伤口处，那一点刚刚沁出、带着绝望余温的……血珠。
活下去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或许，就是在这被死亡和污秽彻底浸透的废墟里，为了多喘一口气，为了多感受一丝虚假的“温度”，向着那曾经施舍过你一丝“干净”灰布、如今却只剩下一具空壳和一道流血的伤口的“同类”，伸出你同样污秽的手，去攫取那最后一点维系着她残存心跳的、绝望的液体。
那只颤抖的手，悬在女人滴血的掌心之上，如同地狱入口处最后的审判，迟迟未能落下。滴答的水声，成了这绝望深渊里唯一的背景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