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麟的低吼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岩缝内短暂的喘息:“……还有,下游方向有马达声!越来越近了!像是……汽艇!”
“汽艇?!”林三响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
在水里,两条腿的残兵面对铁壳子的汽艇和架在上面的机枪,就是砧板上的肉!这狭窄的岩缝,瞬间从临时的避难所变成了冰冷的墓穴!
徐北涣散的瞳孔剧烈收缩,那逼近的、低沉的马达轰鸣声如同死神拖拽铁链的闷响,碾过哗哗的水声和远处零星的枪响,清晰地撞在耳膜上。
冰冷的绝望比河水更刺骨地浸透了他每一寸骨髓。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连咳嗽的力气都仿佛被冻僵了。
“操!”林三响双目赤红,肩头的伤似乎都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被逼入绝境的狂怒和无力感。
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那里除了湿透的破布和冰冷的皮带扣,空空如也——最后的手榴弹,早就用光了。
张仲麟的脸在岩缝入口透进的微弱光影里显得异常冷硬,他唯一的手臂死死抠住粗糙的岩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的目光在徐北惨白的脸、林三响肩头渗血的伤口和外面越来越近的探照灯光之间急速扫视,大脑在极度的压力和寒冷中疯狂运转。
“不能待在这!”他的声音嘶哑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等汽艇到了,探照灯一打,机枪一扫……神仙也难活!”
“那……那怎么办?”林三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幽深的、水流湍急的河心深处,那里漆黑一片,仿佛巨兽的咽喉。
“往下游是死路!上游!”张仲麟猛地一指他们来时的方向,那里是枪声和火光交织的战场深处,“往上游!贴着河岸,找能上岸的缺口!鬼子刚搜过下游,注意力肯定被汽艇吸引,上游岸边或许有缝隙!”
这个决定疯狂而冒险。上游是溃败的方向,是日军主力可能还在清剿的区域,是地狱的中心!但留在这里,十死无生;往上,九死一生!
“好!”林三响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一咬牙,再次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徐北往身上一扛,“徐北!听见没!再撑一会儿!就一会儿!”他像是在命令徐北,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徐北的身体软绵绵地坠着,仅存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冰冷刺骨。
他模糊地感觉到身体被拖动,冰冷的河水再次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胸口和断臂。
剧痛和寒冷如同两把钝锯,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意识。
他听到了张仲麟和林三响的话,那“上游”二字,像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让他濒临熄灭的求生本能又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绷紧脚趾,蹬住湿滑的河底。
“走!”张仲麟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率先从岩缝的阴影中滑出,身体压得极低,几乎完全没入水中,只露出眼睛和口鼻,像一条无声的鱼,奋力逆着水流向上游潜去。
他的动作异常艰难,单臂划水,还要时刻警惕岸上和水面的动静。
林三响紧随其后,他魁梧的身躯在水中阻力更大,扛着徐北更是如同背负着一座冰山。
每一次逆流迈步,都耗尽了他刚刚恢复不多的力气。
冰冷的河水不断冲刷着徐北断臂的伤口,每一次冲击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林三响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体的痉挛。
徐北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身体那无法控制的、越来越剧烈的颤抖,证明他还活着。
身后,日军的汽艇马达声己经清晰可辨,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大的光剑,开始在水面上来回切割,将浑浊的河水照得一片惨白。
岸上日军的呼喝声也变得更加密集,手电光在岸边乱晃,显然在配合汽艇进行拉网式搜索。
“快!快!”张仲麟心急如焚,他能感觉到林三响的速度在下降。
他一边奋力划水,一边焦急地扫视着左侧陡峭、湿滑的河岸。
全是坚硬的岩石和茂密的、浸在水中的荆棘藤蔓,根本找不到可以攀爬的缺口!
死亡的阴影随着汽艇的逼近和探照灯光的扫掠,步步紧逼。
突然,林三响脚下一个趔趄,踩到河底一块松动的石头,身体猛地向下一沉!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连带着他扛着的徐北也猛地没入水中!
“咕噜噜……”林三响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水,肩头剧痛让他瞬间脱力!徐北的身体猛地从他肩上滑脱,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向下游冲去!
“徐北——!”林三响目眦欲裂,嘶吼声被河水淹没!他奋力挣扎着站稳,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道被水流冲走的、模糊的身影!
前方的张仲麟听到动静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停跳!
他看到徐北的身体像一片枯叶,在惨白的探照灯光边缘一闪,就要被卷入那致命的光圈之下!而林三响正不顾一切地逆流追赶,完全暴露了自己!
千钧一发!
张仲麟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转身,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被水流冲得打转的徐北!
他唯一的手臂在水中奋力前伸,在徐北即将被探照灯光完全笼罩、被汽艇上的日军发现的瞬间,狠狠地抓住了徐北的衣领!
巨大的冲力带着张仲麟也向下游踉跄了好几步。
他死死抓住徐北,双脚在河底的淤泥里死死蹬住,身体弓成一道堤坝,硬生生将徐北从急流中拽了回来!冰冷的河水呛得他剧烈咳嗽。
林三响也扑到了跟前,两人手忙脚乱地再次架住徐北。
徐北口鼻中不断涌出浑浊的河水,身体软得像煮熟的面条,连颤抖都微弱了许多,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咳咳……那边!”张仲麟咳着水,眼角余光在刚才扑救徐北时扫过对岸,猛地一亮!
在探照灯扫过的瞬间,他隐约看到对岸下游方向,靠近一片被炸得七零八落的芦苇荡边缘,似乎有一片相对平缓的泥滩!
更重要的是,泥滩后面似乎有被炮弹炸塌的河堤缺口,通向一片更深的、未被火光完全照亮的黑暗区域!
“看对岸!芦苇荡旁边!有滩涂!有缺口!”张仲麟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激动和呛水而嘶哑变形,“过河!快!趁鬼子没发现!”
过河!在日军探照灯和汽艇机枪的威胁下,在冰冷湍急的河水中,扛着一个濒死的伤员过河!
这无异于自杀!但留在这边,岸上鬼子的搜索队随时可能发现他们,同样死路一条!
林三响看了一眼怀中气若游丝的徐北,又看了一眼对岸那片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同救命符的泥滩缺口。
他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拧,眼中爆发出野兽般的凶悍和决绝!
“走!”他只吼出一个字,再次将徐北往肩上一顶,仿佛那具冰冷的身体没有丝毫重量。
他不再看张仲麟,迈开大步,迎着湍急的河流和对岸可能存在的未知危险,义无反顾地朝着那片黑暗中的泥滩缺口涉去!
冰冷的河水疯狂冲击着他们,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死神角力。
探照灯的光柱如同跗骨之蛆,在他们身后不远的水面上来回扫射,机枪子弹的尖啸声撕裂空气,打在附近的水中,激起一道道死亡的水柱。
张仲麟紧随在林三响侧后方,用身体尽可能地挡着水流,独臂奋力划水,目光死死盯着对岸那片越来越近的黑暗。
那里是泥滩,是缺口,但更可能是另一重未知的深渊。
溃败的战场,散兵游勇,冰冷的河水浸透了1937年深秋的绝望,也浸透了三个残兵不肯熄灭的、微弱的求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