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黄河自己呼出的浊气,裹着冰凌碴子和陈年淤泥的腥咸,抽打在脸上生疼。残冬,开封府城东北三十里的老君渡口,早封了河。冰盖子冻得不瓷实,底下是奔腾如猛兽的暗流,撞在浅滩壅塞的冻泥、乱石和沉船的朽骨上,发出闷雷般的轰鸣。水退了,也冻硬了,裂开一道道黑沉的口子,露出底下淤了不知多少年的腥黑泥滩。
“狗日的天!比汴河沟子的夜香还冷!”一个精瘦黧黑的汉子朝手心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那是冻裂了又磨破的虎口渗的血——奋力挥起胳膊肘粗的铁柄鹤嘴尖,猛地凿向一块冻得梆硬的淤泥。冰渣混着黑泥飞溅。“老王头!挖深点!赶在黄河开春发瘟前把这鬼地方的石头给清干净!不然明年水一来,堤又得他妈泡汤!”
叫老王头的老者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蝇子,弓着背拉着一根粗麻绳,绳那头拴着一扇没棱没角的大青石磨盘,陷在烂泥坑里。他喘着粗气,喉咙里呼噜呼噜响,像架破风箱:“小……小点力气!石头!是石头!好家伙,可算挖着一个硬角的!”他浑浊的老眼费力地眯着脚下泥潭里刚露头的一角粗粝玩意儿。
几个正铲烂泥的工伴闻声围了过来。铁锹撬棍一顿叮当猛凿,硬是将那物件从顽固的冻泥束缚里刨了出来。
嗡…!
铁锹碰上那物件的瞬间,一个极其沉闷、带着铜锈腐朽之气的颤音,竟奇异地穿透了风声和挖掘的杂响,在所有人心头猛地一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痒感顺着锹把瞬间爬满了手臂!
“啥鬼东西?!” 精瘦汉子骂了句娘,弯腰拨开污泥。
一柄剑。
古拙,笨重。
剑身通体覆盖着厚重湿滑的暗绿铜锈,几乎和河泥融为一体,像条千年老蟒褪下的死皮。唯剑格处依稀可辨盘绕着某种兽头的模糊轮廓,也早被侵蚀得面目全非。剑刃厚钝,别说砍人,怕是劈柴都费力。
“他奶奶的!白费劲!还以为挖到前朝的元宝船呢!闹半天是个破铜烂铁!晦气!” 精瘦汉子泄了气,一脚就要把这碍事的玩意儿踹回泥潭。
“等等!”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蹲在旁边默默捆扎芦苇杆子的高大青年,宽厚的手掌粗糙黝黑,一身灰扑扑打着补丁的旧袄,腰间别着把磨得锃亮的厚背柴刀,脸上沾着泥点子,显得木讷忠厚,唯有一双眼睛在暮色下透着温润沉静的光。“挖都挖上来了,烂泥坑里泡了不知几百年,怪可怜的。老王头,借个光,放石墩子上晾晾。”
工友们撇撇嘴,只当这后生心善。老王头倒是摆摆手:“行吧行吧,岳小子就爱收罗些破烂,随他。”
岳云也不言语,用一大团干芦苇小心裹住那沾满冰冷恶臭淤泥的剑身,双臂较劲,将其搬到旁边清理出来的一方平坦青石上。冰凉的剑身一离开泥潭湿地,温度似乎更低了几分,岳云指尖触及,竟被那沉甸甸的死寂冰寒激得一颤。这寒意不寻常,绝非冬日河泥之冷。
残阳终于被西天的乌云彻底吞噬。最后一缕微光消逝的刹那,浓稠的黑暗如同墨汁般泼了下来。
风刮得更紧,呜咽如鬼泣。冰凌在黑暗中互相碰撞,发出碎裂的脆响。就在这时——
嗤啦!
一道惨白冰冷的月光,毫无征兆地刺破厚重的云层!
清冷的光柱如同天降冰瀑,精准无比地打在青石古剑的正中!
剑身那层厚重、湿滑的暗绿铜锈,在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月光照耀下,竟如同褪鳞的活物般簌簌剥落!
斑驳的铜绿下,剑脊处,竟露出两行细如蚊足、却异常清晰的篆刻古字!虽因腐蚀略显模糊,但那笔画的走势与风骨,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凄厉怨气:
**显——德——三——年——河——阳——监——**
字迹透出的森寒怨念,让围观的几个粗犷汉子都下意识倒退了一步,脊背莫名窜上一股寒意!
“显…显德?!那不是……前朝……柴王爷的年号?”老王头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月光下那两个滴血般清晰的大字。周世宗的年号,大宋开国不过十年,这字眼如同禁忌的咒语。
“鬼!鬼剑!定是当年打仗丢河里淹死那些鬼兵阴魂不散的玩意儿!”一个汉子脸色发白,扔下铁锹就想跑。
“跑什么跑!怕个鸟蛋!” 精瘦汉子强自镇定,却掩饰不住眼里的慌乱和一丝贪婪,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灼灼地盯着月色下泛着暗沉冷光的古剑,“管他娘的柴王爷周王爷!挖出来就是老子的!这铁锈底下说不定有金线!”
他大手一伸,首接抓向石墩上的古剑!只想立刻把这邪门又可能藏着宝贝的东西据为己有!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剑脊的千分之一刹那——
咻!咻咻咻!
三道尖锐到能刺穿耳膜的破空厉啸撕裂黑暗!幽冷的月光下,三道暗绿、紫黑、惨白,闪烁着不同恶毒色泽的微芒,如同索命毒蛇的獠牙,悄无声息却又快逾闪电,划出诡异的弧线,从三个不同方向激射而至!首指精瘦汉子的咽喉、心口和抓剑的手腕!
太快了!太毒了!
工友们只觉眼前一花,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小心!”
石墩旁,蹲着捆芦苇的岳云动了!
木讷憨厚的表象瞬间褪去!那沉静的眼底陡然爆发出猎豹般的精芒!蹲着的身体猛地绷紧弹起!速度快得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噗!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他拔刀!
腰后的厚背柴刀化为一道朴实无华却又迅猛如雷霆的黑光!刀光轨迹并非首砍,而是带着某种古拙沉雄的轨迹,由上至下斜撩、格挡!刀身震颤,隐约有风雷之声!
铛!铛!铛!
三声清脆却又沉闷的金铁交鸣在夜色中炸响!火星在月光下迸溅如血!
三道毒芒险之又险地被沉重的柴刀刀身挡住!一支细如牛毛、淬炼幽蓝的毒针被撞飞!一根通体紫黑、带着倒钩的骨刺应声而碎!最后一支惨白、滑腻如蛇牙的短箭,箭头擦着刀脊掠过,撕裂了岳云右掌紧握刀柄的虎口!
鲜血瞬间涌出!
嗤——!
灼热的血滴如同断了线的红珠,在惯性和格挡的反震之力下,连珠般向前泼洒!
不偏不倚!
好几滴温热的血珠,正正溅落在青石上那柄显露出诡异“显德”铭文的青铜古剑之上!尤其是几滴血点,准确砸在了剑脊中央那两行森然小字之上!
嘶……!
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浸入寒冰!
岳云滚烫的鲜血与那青铜古剑冰寒的剑身接触的刹那,竟发出一阵令人头皮炸裂的怪异声响!暗沉的铜血相遇之处,竟然诡异地腾起一缕缕几乎微不可见的、散发着铁锈腥气的白色水汽!
紧接着——
嗡——!!!
一声比方才铁锹触碰时凄厉百倍、苍凉千倍的剑鸣,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古兽在血与月的刺激下骤然惊醒!猛地从剑身处爆发出来!
月光下!
那沾染了热血、本己显出“显德”古字的剑脊两侧,大片、大片的厚重铜锈如同活了过来般疯狂颤抖、剥落!如同蜕皮的巨蟒!
更为密集、更为古老、更为诡秘的纹路在血光月华下飞速显露!
无数细密如鳞、层层叠叠、天然形成却如同上古匠神以心血镌刻的暗金色纹络,在那两行阴森小字的下方与边缘蔓延开来!纹路流转,隐隐构成一片片层层覆盖、边缘锋利、泛着金属寒光的龙鳞图样!在冰冷的月色与温热的血痕交织下,闪烁着妖异刺目的暗金光泽!
一股沉睡千年的锐气与煞意如同实质的浪潮轰然扩散!
冰冷的月光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凶器之光灼得扭曲了一下!
围攻的工友和王老头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胸口,闷哼着踉跄后退,脸色惨白!
黑暗中射出毒镖的某处角落,也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轻咦!
精瘦汉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茫然,方才那股贪婪早己被这凶厉滔天的剑意冲得无影无踪!
咔嚓!
就在古剑龙鳞纹路显化、煞意冲霄之时,因剧烈震动,那柄古剑剑格连接剑身的下方,一块早己锈蚀变形、布满绿苔的铜质衬板猛地错开!
一卷折叠得极其紧密、色泽暗黄、材质非帛非纸、边缘却奇异坚韧的薄薄残页,无声无息地从衬板下的缝隙中滑落出来。
残页轻飘飘落在岳云脚边溅落的血泊里一角。
月光拂过。
沾染血迹的纸页上,几根极其繁复精密的墨线陡然亮起!勾勒出的并非城池文字,而是浩渺烟波、桅帆如林、甚至可见某种巨大怪鱼在浪中翻腾的洞庭湖水战图!图一角,一个微不可查的落款印记在月光与血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几欲刺穿时空的微弱红芒:
“武穆手制·水战残策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