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独臂无意识地比划了一下,似乎在重现当时的场景。
“后来…寻竹丫头跟我们说,要分一半粮食出来,求我们庇护几天,等你和锦佑小子能动弹…”
张全福的目光转向纪寻竹,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
“这丫头,有胆魄,有担当!话也说得敞亮,不藏着掖着!
就冲她这份心,这份情义,我张全福,认她这个侄媳妇!你们余家,有她在,是福气!”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洞窟里。
张家其他人也纷纷看向纪寻竹,目光里没有了最初的陌生和审视,多了几分真切的认同和感激。
尤其是王小露,看着纪寻竹的眼神更是充满了复杂的心疼。
余大石紧闭的眼睑下,似乎有滚烫的液体在艰难地汇聚。
他那冰冷的、被余锦安攥着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李水花端着一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碗里是温热的、混合着土豆和野菜苦涩的糊糊,散发着微弱却真实的热气。
她看着纪寻竹,轻声道:“寻竹弟妹,余叔刚醒,得吃点东西缓缓…”
纪寻竹立刻回神,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伸手接过那碗温热的糊糊:“谢谢嫂子。”
她的声音还有些不稳。
她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余大石头边的干草上,用那把削薄的木片,舀起一点点糊糊,凑近余大石干裂的唇边。
“爹,”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还夹杂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
“喝点糊糊,暖暖身子,才有力气…好起来。”
余大石的眼皮,在纪寻竹那声带着哽咽的“爹”响起时,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目光不再涣散,不再震惊,不再沉溺于悲痛。
它浑浊,却异常专注地、缓缓地移向纪寻竹的脸。
火光跳跃,映着她同样沾着泥污和泪痕、写满疲惫却异常坚定的面容。
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清晰地映着他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还有毫不掩饰的关切、紧张。
以及…一种终于得到某种确认后,如释重负般的、小心翼翼的激动。
西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余大石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音。
纪寻竹连忙将木片凑得更近,温热的糊糊轻轻触碰着他干裂的唇瓣。
他没有立刻吞咽,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依旧定定地看着纪寻竹。
那目光沉甸甸的,像一块粗糙却温热的石头,里面翻涌着千言万语——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对眼前惨状的痛楚,有对张全福一家的悲悯,但最终,那复杂浑浊的眼底深处,清晰地沉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
是认可,是感激,更是一种将某种沉重之物交付出去的、无声的托付。
“……好…”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气流吹散的单音节,终于艰难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挤了出来。
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纪寻竹紧绷的心防。
那一声含糊不清的“好”,仿佛不是回应糊糊,而是回应了张全福的夸赞,回应了她方才的守护,回应了她那句带着哽咽的“爹”,更是回应了她以余家儿媳身份许下的那个关乎生死的承诺和担当!
纪寻竹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几滴温热的糊糊溅落在干草上。
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征兆地从心口首冲上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慌忙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汹涌的泪意决堤。
喉咙里堵得厉害,酸胀发疼,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委屈、辛酸、释然和终于找到归属的暖流,在她冰冷疲惫的西肢百骸里奔涌冲撞。
“爹…喝汤…”
她再开口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固执地将木片再次凑近他的唇边。
余大石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他顺从地张开嘴,一点点地、艰难地吞咽着那带着苦涩和微甜、温热粗糙的糊糊。
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胸口的闷痛,但他坚持着,浑浊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纪寻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侧脸。
余锦安紧紧抓着父亲的手,看看艰难吞咽的父亲,又看看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落泪的嫂子,小脸上也挂满了泪水,嘴角却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小小声地、带着哭腔,对着昏迷的哥哥余锦佑说:
“哥…你看…爹醒了…嫂子…嫂子是好人…我们家…我们家都在呢…”
角落里,张全福看着这一幕,那只独臂缓缓地、无声地垂落下来。
他布满风霜的脸上,刻骨的悲恸似乎被眼前这无声的温情冲淡了一丝。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目光扫过洞内相濡以沫的两家人,最后落回余大石那张在痛苦中却透出某种奇异平和的脸。
篝火的光影在岩壁上无声地摇曳、融合。
深绿色的药糊在余大石和余锦佑的伤口上散发着微弱的草木清气。
土豆和野菜糊糊的味道,构成这绝望深渊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烟火气。
纪寻竹小心翼翼地喂着糊糊,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干草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心口那块压了许久的、名为隔阂与不安的巨石,终于在这一刻,伴随着余大石那一声含混的“好”和她自己汹涌的泪意,轰然碎裂,化为齑粉。
这个风雨飘摇、伤痕累累的家,终于在血与泪的淬炼中,在绝境守望的微光里,拧成了一股再也无法被轻易折断的绳。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终于被洞窟入口处渗进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灰白的天光刺破。
一晚上过去,洞内篝火的余烬只剩下暗红的炭块,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薄的热气。
刺骨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顺着岩壁蜿蜒而下,钻进每个人的骨头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