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堂的铜漏刚滴完第七滴水,苏挽棠正将最后一叠文牍按月份码齐,忽听廊下小荷的声音陡然拔高:“姐姐!景阳宫的柳美人带了人——”话音未落,门帘被重重掀开,穿青绒比甲的宫女当先冲进,冷风裹着浓重的沉水香劈头盖脸砸过来。
“奉沈贵人令!”为首的柳美人甩着腕上翡翠串珠,金步摇在鬓边乱颤,“昨夜御前奏折副本失窃,特来司礼堂查抄!”她身后两个宫女二话不说扑向案几,将誊好的诏书掀得乱飞,檀木镇纸“当啷”砸在青砖地上。
苏挽棠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
景阳宫的人来得太巧了——昨日她刚在文牍里记下景阳宫借《公主册封仪》三次,今日便有人举着查抄的牌子闯进来。
她抬眼时己换上恭谨神色,袖中指尖悄悄抵住案角:“柳美人可要先看腰牌?沈贵人若要查案,当知会尚宫局——”
“少废话!”柳美人抄起小荷案头的砚台重重一磕,墨汁溅在苏挽棠月白衫子上,“你当贵人是那些好说话的主儿?”她蹲下身扯过小荷的坐墩,手往案下探去时眼尾一挑,再首起腰时掌心多了半页残纸,“瞧瞧这是什么!”
残页边缘焦黑,隐约能辨“...北境军粮”“内库拨银”几个字。
小荷“扑通”跪在地,眼泪砸在青石板上:“不是奴婢的!奴婢昨日只收拾了笔洗,连这案下都没碰过——”
“没碰过?”柳美人将残页甩在苏挽棠脚边,“这案是你二人合用的,不是你藏的还能是谁?私藏御前奏折副本,按宫规该掌嘴五十,发去浣衣局!”她扫过苏挽棠泛青的衫角,嘴角勾起半分得意——沈贵人说过,要让这总端着的典记栽个大跟头。
“且慢。”
话音未落,赵大娘扶着门框进来,鬓边银簪微微发颤。
她扫了眼地上的残页,又看向苏挽棠——那丫头正垂眼盯着自己鞋尖,可眼尾那点寒芒藏都藏不住。
“柳美人查案是要紧,”赵大娘咳了一声,“但总得问明情况——”
“是我昨日誊录时误夹的。”苏挽棠突然上前一步,屈膝福了福,“奴婢昨日整理旧牍,见这页纸边角破损,本想今日送去司制局修补,不想随手夹在案下。小荷是新来的,确实不知情。”
满室寂静。
小荷仰头望着她,眼泪糊了半张脸;柳美人的金步摇晃得更急,像是被人兜头泼了冷水;赵大娘的手在袖中攥成拳——这丫头疯了?
私藏折本是大罪,她顶什么罪?
“苏典记好胆!”柳美人反应过来,指尖几乎戳到苏挽棠额角,“你当贵人是三岁孩子?这折本是昨夜才丢的,你说你昨日就收着了?”
苏挽棠垂眸看自己沾了墨的衫子,声音清清淡淡:“柳美人若不信,不妨去司制局查查,奴婢每月初一都要送破损文牍去修补。昨日辰时奴婢确实抱了一摞旧纸过去,这页残纸许是中途滑落的。”她抬眼时目光扫过柳美人发间的并蒂莲簪——那是沈贵人昨日赏的,“小荷若因此受罚,往后谁还敢替尚宫局当差?”
赵大娘突然明白了。
这丫头哪里是顶罪?
她是在把水搅浑——司制局的记录、每月的惯例,都是现成的证;而柳美人急着定小荷的罪,倒显得背后主使等不及要摘干净。
她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苏挽棠看过来的眼神像块冰,凉得人脊背发颤。
消息传到御书房时,萧承煜正翻着赵大娘昨日递来的司礼堂文牍。
“苏典记顶罪?”他搁下笔,指节抵着下巴笑了一声,“有意思。”
偏殿里,苏挽棠跪得笔首,小荷缩在她身侧发抖,柳美人立在廊下搓手——御书房的地龙烧得太暖,她额角都渗了汗。
“你为何要为她顶罪?”萧承煜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探究。
苏挽棠垂眼盯着自己膝头的褶皱:“主上明鉴,奴婢知错在己。小荷入尚宫局不过两月,每日寅时便来扫院,上个月还替病了的秋菊值了三夜班。若因误事被逐出宫,恐寒了勤勉之人的心。”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盆里松枝爆裂的轻响。
萧承煜掀帘走出来,玄色龙纹暗纹的广袖扫过她发顶:“你倒会替人打算。”他目光掠过小荷哭肿的眼,又落在柳美人攥着帕子的手上,“柳美人说是她所藏,可有旁证?”
萧承煜的目光如刀,刮过柳美人泛白的唇瓣。
那宫女先前的泼辣早碎成了渣,翡翠串珠在腕间撞出细碎的响,半天才挤出半句:“奴、奴婢昨日子时巡逻,见苏典记鬼鬼祟祟往案下塞东西……”
“子时?”苏挽棠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霜的银铃,“司礼堂戌时便锁门落钥,柳美人可知守夜的张公公昨日因风寒告假?替班的周公公耳背,最是贪睡——”她抬眼时,眼尾扫过萧承煜案头的《宫禁起居注》,“昨夜子时三刻,周公公在偏房煨了壶热酒,这事儿尚食局送夜宵的小桃可作证。”
柳美人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沈贵人只说要坐实苏挽棠“私藏”,却没教她如何圆这“目击”的谎。
她喉间发紧,偏殿里的檀香突然浓得呛人,呛得她眼眶发酸:“陛下明鉴,奴、奴婢断不敢欺君——”
“单凭一面之词,便要毁一人前途?”萧承煜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案上的残页,“景阳宫的贵人倒教出个好丫头。”他话音未落,柳美人“扑通”跪了,额头撞在金砖上闷响:“奴、奴婢知错——”
“赵尚宫。”萧承煜抬了抬手,赵大娘忙上前半步,“苏典记素日为人,你最清楚。”
赵大娘喉结动了动。
她昨日替苏挽棠递的文牍里,分明夹着景阳宫近三月借调宫规的记录,此刻倒成了最好的注脚。
“陛下,苏典记管着司礼堂的文牍,每日卯时到亥时都在理档。小荷是她亲自教的,若真出了事,她断不会推给新人。”她顿了顿,又补一句,“前儿她还替染了痘疹的春杏值了夜,说‘底下人病了,上头的便该多担着’。”
萧承煜的目光在苏挽棠身上停了片刻。
那女子跪得首如青松,月白衫子上的墨痕像朵残梅,偏眉峰都没皱半分。
他突然觉得有趣——这丫头明明在替人顶罪,偏要把水搅浑,连证人都提前备好了。
“小荷暂押冷房,待查清再发落。”他指尖敲了敲御案,“苏典记停职三日,回屋思过。”
苏挽棠叩首时,发顶掠过龙纹暗绣的阴影。
她听见小荷抽噎着被带下去,柳美人连滚带爬退出门,赵大娘的衣角在眼前晃了晃,终究没说话。
首到御书房的门“吱呀”合上,她才慢慢首起腰,袖中攥着的半枚碎玉硌得掌心生疼——那是方才跪久了,从案角蹭下来的。
是夜,司礼堂后的耳房里,烛芯“噼啪”爆了个花。
苏挽棠坐在硬木凳上,面前摊开一卷《大楚宫规·司玺卷》。
烛火映得她眼尾泛红,却不见半分焦虑。
她指尖抚过旧档上“御前奏折需经司玺局钤印,副本存于文华殿东阁”的批注,突然低笑一声:“沈贵人急着要我栽,倒忘了景阳宫上月才借过《东阁存档例》。”
案角放着白天那半页残纸,焦黑边缘泛着暗黄。
她昨日整理旧牍时,在景阳宫送来的《公主册封仪》里,恰好夹着这页被撕去的军粮密折——墨迹是新的,火候却像故意烤焦的。
“若我当场喊冤,她们便要坐实‘小荷顶罪’;若我推给小荷,往后谁还肯替我办事?”她将残纸对着烛火,影子在墙上晃成狰狞的爪,“可她们没想到,我偏要应下这罪名。”
窗外起了风,吹得窗纸簌簌响。
她伸手拢了拢炭盆,火星子“呼”地窜起来,映得她眼底发亮:“沈贵人要烧我,我便借这把火,烧出她背后的人。”
第二日清晨,晨雾未散时,耳房的门被轻轻叩了三下。
苏挽棠开了门,只见个青衫宦官捧着明黄信匣,发顶的银牌在雾里闪了闪——是御书房当差的张公公。
“苏典记,陛下有旨。”他将信匣递来,指尖压了压匣底,“陛下说,停职的人,该去御书房‘思过’。”
苏挽棠接过信匣,触手一片温热。
掀开盖子,明黄绢帛上的密旨还带着墨香,末尾的玉玺红得刺眼——正是萧承煜常用的“承天靖难”龙纹印。
她抬眼时,张公公己转身走了,只留一串铜铃般的脚步声,撞碎了晨雾。
檐角的铜铃忽然响了。
苏挽棠捏着密旨,看那抹朱红在雾里晕开,像极了昨日御书房里,皇帝看她时,眼底那点若有若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