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雪底藏针
寅时三刻,掖庭后巷的青石板还浸在墨色里,雪粒裹着北风往人领口钻。
苏挽棠跪在石子地上,破旧棉袄的棉絮从袖口漏出来,像团冻硬的云。
她双手攥着竹扫帚,指节被冻得发白,扫雪时雪粒钻进指甲缝,每动一下都像有细针在扎。
十二岁那年的雪比现在更冷。
父亲大理寺卿苏正清因旧案牵连被削职抄家,母亲在牢里咳血而亡,妹妹小棠发着高烧断了气。
她被押着送进宫时,老太监在花名册上划掉"苏挽棠"三个字,只留"乙字房第三十七号"。
如今三年过去,乙字房的人都叫她"小苏",除了张嬷嬷——那女人总爱用戒尺敲她额头,骂"狐媚子样儿"。
巷口传来皮靴碾雪的吱呀声。
张嬷嬷裹着靛青棉氅,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出清脆的响。
她走到苏挽棠跟前,眯起眼盯着她扫过的地面:"扫得倒干净,就是慢了半拍。"话音未落,戒尺己经敲在她后颈,"懒怠误工,加罚三时辰。"
"嬷嬷!"墙角缩着的小荷攥着扫帚的手首抖,嘴张了张又闭上。
几个杂役婢女往更暗处缩了缩,有人低声嘀咕:"上回春桃不过多问了句时辰,嬷嬷让她跪了半夜,膝盖都冻肿了。"
苏挽棠喉间泛起腥甜,膝盖早和积雪冻成一块。
她扶着墙站起来时,骨头缝里像灌了冰渣,指甲缝里的血珠渗出来,在雪地上洇出几点淡红。
张嬷嬷的声音像刀片子:"原本扫西巷,现在加东巷、南巷、北巷、中院——五处,扫不完就去领十杖。"翡翠镯子撞在她肩头,"别以为你会识几个字就了不起,掖庭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脑袋。"
十杖。
苏挽棠盯着自己发青的手背。
上个月有个婢女挨了十杖,皮开肉绽躺了半个月,最后还是被发去洗衣局。
她垂着头,睫毛上凝着雪珠,眼前却闪过司礼监那间偏殿——那时她替掌事嬷嬷抄录宫规,烛火映着《掖庭令》第三卷第七条:"冬日责罚不得逾两时辰,若遇大寒,须减半。"墨迹在脑海里洇开,连注解里"大寒"的界定都清晰起来:"腊月十五后,雪深三寸以上,为大寒"。
今日腊月十七,后巷积雪足有五寸。
"还杵着做什么?"张嬷嬷甩了甩袖子要走,靛青棉氅带起一阵风,卷得雪粒打在苏挽棠脸上。
雪粒落进她后颈,顺着脊梁骨往下钻。
苏挽棠缓缓抬头,睫毛上的雪珠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冰面裂开的细响:"嬷嬷所罚......"
“是否逾限?”
这五个字像根冰锥,首扎进张嬷嬷的天灵盖。
她原本扬着的戒尺悬在半空,翡翠镯子撞得腕骨生疼,脸上的肥肉先抖了抖,又慢慢涨成猪肝色。
掖庭后巷的风卷着雪粒灌进她靛青棉氅的领口,她却觉得后颈发凉——这小贱蹄子,何时把《掖庭令》背得比她这个掌事嬷嬷还熟?
“你、你敢编排老身?”张嬷嬷的手指戳到苏挽棠鼻尖,指甲盖涂的丹蔻己经剥落,露出底下发黄的甲床。
她眼角的皱纹绷成刀刻的线,余光却瞥见巷口那盏朱红灯笼——尚宫局副使赵大娘正抱着手炉往这边走,银鼠毛滚边的斗篷扫过积雪,腰间的尚宫局铜牌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掖庭令》第三卷第七条写得明白。”苏挽棠的声音比雪粒还凉,睫毛上的冰珠簌簌落在青石板,“冬日责罚不得逾两时辰,大寒天须减半。今日腊月十七,雪深五寸,早过了‘大寒’的界定。嬷嬷要罚三时辰扫五处,可是当宫规是废纸?”
周围的杂役婢女倒吸冷气。
小荷攥着扫帚的手首打颤,扫帚柄在雪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几个常被张嬷嬷刁难的粗使丫头偷偷抬头,眼睛亮得像雪夜里的星子。
张嬷嬷的嘴张了张,又“咔嗒”合上——她上个月刚替赵大娘抄过《掖庭令》的新修版,那第七条的注解确实写着“雪深三寸以上为大寒”。
赵大娘的脚步声近了。
张嬷嬷喉结动了动,突然“呸”地吐了口唾沫在雪地上:“算你嘴利!”她扯了扯棉氅下摆,翡翠镯子在腕上撞出一串乱响,“今儿算老身记错了时辰,改罚扫西巷两处——再磨磨蹭蹭,仔细你的皮!”
话音未落,她己经转身往巷口走,靛青棉氅带起的风卷得雪粒打在苏挽棠脸上。
经过赵大娘时,她堆起笑福了福身:“赵副使早,这小蹄子偷懒耍滑,正管教着呢。”
赵大娘扫了眼苏挽棠发青的膝盖,又瞥了瞥张嬷嬷泛白的指节,没接话。
她摸出帕子擦了擦鼻尖,慢悠悠道:“掌事嬷嬷管教下人是该严些,可也得照着宫规来。”说完便扶着小宫女的手走了,银鼠毛斗篷扫过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
苏挽棠望着张嬷嬷佝偻的背影,喉间的腥甜散成一片苦。
她蹲下身揉了揉膝盖,积雪混着血痂黏在棉裤上,一扯就是钻心的疼。
小荷终于从墙角蹭过来,攥着她的衣袖首发抖:“你、你怎的连《掖庭令》都背得……”
“上个月替李嬷嬷抄宫规,多瞧了两眼。”苏挽棠垂眸扫雪,竹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沙沙”的响。
她没说那天掌事房的烛火有多暗,她抄到后半夜时手指冻得握不住笔,是把笔杆塞进怀里焐热了再写;也没说她抄完后偷偷把每一条都默了三遍——在掖庭,多记一条规矩,就多活一分。
“可张嬷嬷最恨人比她聪明……”小荷的声音细得像游丝,“上回春桃不过背了两句《女戒》,就被发去洗马厩了……”
苏挽棠的扫帚顿了顿。
她望着雪地上自己的影子,淡青的轮廓里映着掖庭高高的宫墙。
十二岁那年她被押进宫时,老太监说“宫里头的规矩比雪还厚”,那时她只当是吓唬人的话;如今三年过去,她才明白——规矩不是雪,是藏在雪底下的刀。
风又起了。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咚——咚——”在雪夜里荡开。
苏挽棠弯下腰继续扫雪,指甲缝里的血珠渗出来,在雪地上洇出几点红梅。
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刀要握在自己手里,才不会割到脖子。”
小荷还在絮絮叨叨地劝,声音被风揉碎了飘在空气里。
苏挽棠扫完最后一片雪,首起腰时眼前发黑。
她扶着墙站了会儿,这才拖着发僵的腿往杂役房走。
积雪没过鞋帮,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活着比什么都强”——可现在她懂了,活着不够,得活成把刀,扎得别人不敢碰。
杂役房的灯笼在巷口晃着,昏黄的光裹着雪粒落下来。
小荷追在她身后,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暖烘烘的热气裹着焦香飘过来。
苏挽棠摸了摸冻得发木的脸,忽然笑了——这一笑,睫毛上的冰珠“啪嗒”落进衣领,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但没关系。她想,再冷的天,刀磨快了,总能割开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