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一位身着青色太医官服、年约西十、面容清瘦、留着山羊须的太医提着药箱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捧着脉枕药匣的小药童。正是太医院院正王太医的得意门生,王允之。
“下官王允之,参见王妃娘娘。”王太医躬身行礼,态度恭敬,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林清挽略显苍白的脸,以及侍立在一旁、气质沉静的修竹。
“王太医不必多礼。先为修竹看看伤势吧。”林清挽示意。
王允之走到修竹面前,仔细查看了他手臂和肩背的伤口包扎处,又凝神诊脉。片刻后,他收回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回禀娘娘,公子伤势恢复得极好,脉象平稳有力,己无大碍。再静养几日,换两次药便可痊愈。下官再开一副温补气血的方子,给公子固本培元。”
“有劳王太医。”林清挽颔首致谢。
王允之话锋却是一转,目光带着几分探究看向修竹:“听闻公子对岐黄之术颇有钻研?昨夜王妃娘娘所中之毒‘缠丝绕’,极为阴损偏门,便是下官也需翻阅古籍方能确认。”
“”不知公子师从哪位杏林圣手?竟能一眼辨出,并协助救治?”
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好奇的闲聊,但那双精明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修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这显然是在试探修竹医术的深浅及其背后可能隐藏的师门力量。
修竹神色平静,迎上王太医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太医,小子只是跟随乡野游医学过几年粗浅药理,认得些常见草药。”
“昨夜母亲中毒,情势危急,小子也是情急之下,见母亲症状与曾在一本残破医书上看到的‘缠丝绕’记载相似,加之桂枝姐姐经验丰富,才侥幸蒙对,不敢称钻研。”
“至于恩师,乃一闲云野鹤,名讳不足挂齿,早己云游西方,不知所踪。”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懂医,又将功劳推给“残破医书”和桂枝,更将神秘的师父隐去,符合他“乡野游学”的身份。
王允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脸上笑容不变:“公子过谦了。能识得‘缠丝绕’,便己非凡俗。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又转向林清挽,恭敬道:“下官再为娘娘请个平安脉。”
诊脉毕,王允之又开了安胎固本的方子,叮嘱一番后,才带着药童告辞离去。
他前脚刚走,林清挽脸上的平静便淡去几分,眉宇间染上凝重。
这位王太医,表面恭敬,实则句句试探,字字机锋。太医院是皇帝萧钰的耳目,他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丹枝,”林清挽低声吩咐,“往后修竹的汤药饮食,你和桂枝必须亲自经手,不得假手于人。景行那边也要看紧些,莫让他乱跑。”
“娘娘放心!”丹枝和桂枝肃然应道。
午膳后,林清挽强撑着精神,在丹枝、桂枝的协助下,开始翻阅周德海送来的卷宗。
王府的庞大和复杂远超她的想象。
人员名册厚厚一沓,仆役数百,关系盘根错节;田庄铺面遍布京畿乃至外省,账目条目浩如烟海;库房清单更是琳琅满目,珍宝古玩、绫罗绸缎、名贵药材……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深知,这些都是王府运转的根基,也是她立足的根本,更是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双手想从中攫取利益的肥肉。她必须尽快理出头绪。
就在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准备稍作休息时,桂枝捧着一个不起眼的乌木盒子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异样。
“娘娘,这是今早门房收到的。说是……故人之物,物归原主。”桂枝将盒子呈上。
林清挽看着这朴素的盒子,心中一动。这正是昨夜那个神秘斗篷人送来的东西!她示意丹枝检查无误后,才小心地打开盒盖。
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一本薄薄的、用普通蓝布做封面的册子。册子纸张泛黄,边角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她疑惑地拿起册子,翻开第一页。
当看清上面记录的密密麻麻的字迹时,林清挽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册子,而是一本极其隐秘的账册!记录的不是金银,而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交易和人命!
“癸亥年三月初七,收柳氏金五百两,秘制‘醉梦散’三钱,用于前侯府夫人林姜氏……”
“甲子年腊月廿三,收柳氏价值千两玉镯一对,伪造林清挽‘病故’文书,并处理相关接生婆、知情人等三名……”
“乙丑年六月,收柳氏银票两千两,于清水村附近制造流匪‘意外’,目标:林炎……”
“丙寅年八月,收宫中‘贵人’金锭十枚,内附特殊标记图样,提供王妃林氏行踪及胎像详情……”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交易物品,多为毒药或买凶杀人的费用、结果……记录得清清楚楚!有些条目旁边,甚至还画着极其简略的符号标记,似乎是某种隐秘的代号。
翻到后面,林清挽的手指猛地顿住!呼吸几乎停滞!
其中一条赫然写着:
“丁卯年二月廿五,收‘黄门’急令及定金,金瓜子一袋,目标:摄政王妃林氏及其腹中子。行动代号:‘落花’。执行者:侯府内应为柳氏心腹及……太医院暗线。”也就是今年发生的......
落花!正是昨夜柳氏心腹嬷嬷泼向她的毒雾之名!
而这黄门……林清挽死死盯着那两个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黄门,是皇宫内宦官的别称!
宫中贵人……太医院暗线……买凶毒杀当朝王妃!
这薄薄的一本册子,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瞬间撕开了层层伪装,将威远侯府柳氏的累累罪行、以及深宫之中那只伸向她和孩子的、来自最高权力的黑手,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
“哐当!”林清挽手中的册子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脸色煞白如雪,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恐惧交织着,几乎将她淹没。
丹枝和桂枝捡起册子,快速扫了几眼,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
“娘娘!”丹枝声音带着杀意。
林清挽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睁开眼时,那眼底的惊涛骇浪己被一种沉冷的、近乎坚冰的决绝所取代。她俯身,亲自将那本沾满罪恶的账册捡起,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故人之物?物归原主?
这分明是一把刀!一把指向敌人,也随时可能反噬自身的双刃刀!更是将她彻底推向风暴中心、再无退路的战书!
“收好它。”林清挽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就是本妃在这王府站稳脚跟的第一块……垫脚石!”
窗棂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王府的平静表象下,真正的暗流,开始汹涌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