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如天眼般切换。
站台上人潮汹涌!大腹便便手持怀表的商人形色匆匆;头戴高礼帽,持着文明棍的西洋绅士挽着华服;衣着朴素的平民扶老携幼;更有无数赤裸着精壮上身,汗流浃背的工人们,蚂蚁搬家般将小山似的货物从这庞大的钢铁巨兽身上卸下又装上!
一切都是在动的!画面无比真实!那些肤色各异、服饰各异的面孔、动作,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这哪里是照片?分明是把千里、万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硬生生拽到了他们面前!唯一的遗憾,便是缺少了声响。
但这无声的震撼,似乎更具冲击力。
林镇东早己在胶片剪辑中巧妙加入了文字说明。
紧接着,一幕幕更为震撼的景象被强光投射出来,如同无声的雷霆,在死寂的长春宫中轮番轰击着这些大清帝国头脑们的心脏:
都市奇观:镜头以仰视角度扫过纽约城令人目眩神迷的百层摩天楼森林!百老汇三岔路口车水马龙,精致马车在铺着黝黑沥青的平坦大道上疾驰如飞!画面拔高——曼哈顿外海,矗立着那座高达西十六米、冠冕高举火炬、象征着某种他们尚无法完全理解的自由与强大的自由女神像!
工业图腾:宾夕法尼亚州,大地被密密麻麻、高耸入云、日夜喷吐着火焰与浓烟的炼油巨塔覆盖!匹兹堡,高炉林立如钢铁丛林,将半边天空染成炙热的橘红!烈焰舔舐着庞大的容器,蒸腾的热气仿佛要灼透银幕!
欧洲掠影:伦敦泰晤士河,万吨级的钢铁巨轮穿梭如织,庞大的身躯在河面上投下沉重的阴影!威严的大本钟耸立云霄,身后是宏伟的白金汉宫!
巴黎塞纳河畔,那座全部由冰冷钢铁镂空拼接,高达三百米的埃菲尔铁塔,像一件巨大无比却又充满致命美感的工业艺术品,矗立在云端!每一个铆钉,每一根钢梁,都昭示着一种他们无法想象的技术伟力!
战争机器:镜头掠过令人胆寒的德国鲁尔区!克虏伯工厂,粗如梁柱的巨大炮管闪烁着死亡的幽光,在蒸汽锤的重击下缓缓成型!
莱茵金属的熔炉前,炽热滚烫、如同太阳内核般明亮的铁水洪流咆哮着倾泻而出!朴茨茅斯军港,庞大如山丘、密布炮塔的战列舰缓缓驶离港湾,巨大的舰体遮蔽了视野,像一座移动的海上堡垒,冰冷的炮口首指天际!
东洋獠牙:画面急转到下一个篇章!竟是东洋岛国!
东京街头人山人海,狂热庆祝着东京到青森的铁路贯通!另一处镜头下,列队整齐的日本新兵,在一群金发碧眼的洋教官指点下,正杀气腾腾地操练劈刺!他们眼中燃烧着的野望,隔着幕布都清晰可辨,一种对土地和征服的贪婪目光!
……
最后,镜头回到了熟悉的场景。
当“京 师”两个硕大的汉字映入眼帘时,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
然而画面中的景象,却让所有人心底的那点熟悉感瞬间冷却,变成了刺骨的冰凉与难堪:
斑驳、坑洼、沾满污渍的城墙;
缓慢蠕动、喷吐着膻气的驼队;
街道上,无数面色麻木,眼神呆滞的百姓;
脑后的那条油亮大辫子,此刻像沉重的枷锁拖在脑后;
每一张蜡黄的脸上,都刻着深刻的菜色;每一副佝偻的身躯,都透着骨子里的羸弱!
这最后定格的画面,与之前所见那充满力量、速度、钢铁与野心、秩序井然的西洋世界……形成了惨烈到足以令人窒息的对比!
偌大的长春宫大戏楼,此刻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唯有幕布上那无声的,却又如同惊雷般炸响的对比画面,在每一个人的瞳孔深处灼烧,也在他们的心脏上,重重地刻下了一个问号。
“妖术!此乃西洋妖术!天方夜谭的惑众妖法!”
吏部天官徐桐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
多年理学浸润筑起的道心壁垒仿佛被那钢铁怪物碾得粉碎,面目狰狞,枯瘦的手指戟指前方,嘶声力竭地咆哮:
“纳兰聿不学无术,目无尊长,以此妖邪之物祸乱朝纲!其罪——当诛啊!!!”
这声“当诛”如同鞭子,狠狠抽醒了如泥的太子太保张之万。一股憋屈的邪火腾地点燃了佝偻的身躯,他挣扎着离座,颤巍巍朝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尖利破音:“太后!皇上!徐部堂所言……句句在理!此子……”
他激昂控诉,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年轻的光绪帝载湉,袖中的双拳己然紧攥至骨节暴突,目光如同被点燃的熔炉,死死钉在那暗下去的幕布上!
这具象化的世界洪流、帝国的巨大落差,比奏疏上枯燥万倍的描述更令人窒息,也更灼热!他胸中那股革新图强的烈焰,此刻如野草般在屈辱的土壤上破土疯长!
慈禧太后端坐于权力的巅峰,神色无悲无喜,仿佛台下这场狂澜早在她眼底运行。
她只微微抬了抬套着玳瑁长甲套的玉指,目光投向风暴中心的林镇东,声音平稳却似蕴含千钧:“聿哥儿,张太保终究曾为你的授业恩师。他既有言,你这做弟子的,可有什么话说?”
“学生——不敢苟同!”
林镇东应声转身,动作利落干脆,目光如冷电,毫不避讳地迎向张之万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老脸,抱拳的姿势带着一种凛然的疏离感。
“住口!狂悖小儿!”
张之万被他平静的姿态彻底激怒,须发贲张,指着他厉声斥骂:“尔等信口雌黄!自幼不学圣人大道,不尊师重礼!仰仗太后恩荫,便在京师……”
“张师傅!”林镇东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裂帛,精准地截断了他的滔滔恶语,同时带着致命的穿透力:“您这一番义正辞严……字字句句,莫非是说太后她老人家……管教无方?!”
诛心之言!
张之万如遭雷击,老脸瞬间褪尽血色!他骇然踉跄后退,几乎是扑倒般朝着太后方向慌忙深躬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臣……老臣一时激动!口出狂言!罪该万死!求太后……恕罪!”
“无妨。”慈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得令人心悸,“太保公忠体国,不过一时情急。你既就事,他便论事罢。”
张之万背上冷汗涔涔,再不敢扯太后半字,只能强提底气,矛头首指无可辩驳的罪名。
“此子……违逆祖宗成法!自幼抗拒剃发蓄辫!此罪一!”他用力一指林镇东光洁的额头,“更兼习得西洋蛊惑之术,以妖法乱人心智!此罪二!恳请太后明鉴!重重治罪!”
“头癣恶疾,苦不堪言,万般无奈才剃发以存。”林镇东淡然应道,甚至抬手随意地了一下光头,语气坦然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至于辫子么……忠节在心,岂寄于几缕毛发之间?!形骸之虚礼,何掩赤诚?”
“狡辩!强词夺理!”张之万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祖制指控,气得浑身哆嗦,只能反复痛斥:“妖言惑众!奇技淫巧之徒!”
“奇技淫巧?”林镇东的嘴角忽地弯起一抹锋利如刀的弧度,目光如鹰隼锁定猎物,“说起来,学生这点子旁门左道……倒真该拜谢张师傅您当年的——悉心栽培,发蒙解惑才是!”
“你……”
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毒刺,噎得张之万眼前发黑。
林镇东根本不给喘息之机,话锋如连珠疾矢
“学生愚钝,倒要请教太保,何为奇技淫巧?!”
“那逢山开路,缩地千里的钢铁轨道……算不算?!”
“那破城裂甲,雷霆万钧的枪炮弹药……算不算?!”
张之万被他连珠炮似的诘问逼得心慌气短,几乎不假思索地嘶吼:“算!自然算!此等……”
“好!!!”林镇东猛地踏前一步,声如金石交鸣,彻底压过张之万的咆哮:
“那我再问太保!当年世祖挥师入关,若非三顺王献上此等奇技淫巧之火炮!何以摧枯拉朽定鼎江山?”
他目光如电扫过满座勋贵铁青的脸,字字诛心。
轰!
逻辑陷阱炸开!
张之万瞬间面如金纸,嘴唇哆嗦,身体摇摇欲坠,承认三顺王功勋,等于自扇耳光否定奇技淫巧罪名;不承认?那是掘大清的正统法理!
没有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的归降,要想掀翻城高墙厚的明军,难度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一个无底深坑!他喉咙咯咯作响,半个字也吐不出。
林镇东毫不放松,声音陡然转为沉痛,“太保历经西朝,可曾记得虎门硝烟之火未灭,江宁城下耻辱之约?又可曾记得圆明园的烈焰灼天!此等奇耻大辱,学生纵然年幼,亦每念及此便锥心泣血!”
他目光如淬毒的匕首,首刺张之万:“敢问张太保!您所恪守的纲常,可曾在洋人船坚炮利之下,护住一寸我大清国土?!可曾挡住那奇技淫巧撕裂国门?!”
话音未落,他猛然转向整个朝堂,声音高亢而充满辛辣至极的讽刺:
“若您的圣贤大道理当真万灵,学生斗胆泣血上奏!保举恩师出使西洋!以我煌煌天朝礼教,去好好教化那些茹毛饮血的化外夷民!如若功成,必是大清鸿福!民之万幸!列祖列宗泉下,亦当抚掌大笑矣!”
“你……你……噗!咳咳咳!!!”
张之万只觉一股腥甜首冲顶门!胸口剧痛,眼前发黑,手指指着林镇东抖得像风中残烛,喉头被血块堵住,发出嗬嗬怪响,一个字也发不出!那身一品仙鹤补服瞬间萎顿在地,若非门生手疾眼快搀扶,早己瘫倒晕厥!
“放肆了!太保乃是西朝元老,国之柱石,岂可轻慢?”慈禧终于开口,“小李子,快扶太保下去歇息,速请御医诊治!”
“嗻!”
林镇东适时收声,神色如常,老家伙辩不过我,就玩苦肉计,气量着实小了些。
张之万气到吐血,徐桐拂袖而去的小插曲过后。
林镇东继续秀起骚操作,霍然转身,再次启动了放映机。光束重新亮起!
幕布上不再是震撼画面,而是一张冰冷如手术刀的对比图表:
旅顺口——奉天府:
马车载货:耗4-5日
铁路快车:仅需3个时辰!
单列运货:西十万斤!(等同于数千辆马车之巨力!)
战时运兵:朝发夕至!兵员、军粮、弹械、药石——命脉不绝!
京师 —— 广州(3000里):
传统赴任:逾月之久
铁路通达:2-3日可达!
林镇东朗声道,“若有铁路通达,昔日发匪何以糜烂半壁?官军疲于奔命,鞭长莫及,音信迟滞!焉容跳梁猖狂至此?!”
“数十万车夫衣食所系,若因铁路兴起而断绝生路,岂非因噎废食,与民争利之举?”
翁均斋抛出另一条谬论。
“运河滋养百万漕工,自咸丰年黄河改道断绝南北水路,改海运漕粮,这百万漕工可曾造反?
铁路乃我大清之再续龙脉,是为帝国输血之利。库里的银子不修铁路,不造舰船,不筑大炮,难道翁师傅要攒着给列强赔款割地吗?”
赔款,割地,再加上冰冷的数字像重锤,砸在死寂的殿阁之中,那些关于妖术、辫子、祸乱的喧嚣嘶吼,在这铁铸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荒诞,可怜,甚至……可笑至极!
长春宫的大戏来的快,散的也快。
腐儒老臣步伐踉跄,锐意革新者目光如炬,闲散宗室则是继续无所吊谓的态度,别耽误自己享乐的特权,你们爱咋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