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留洋归来
平行宇宙。
西元1890年。
天津。
这座开埠近三十年的城市，早在明末时期，就凭借地处大运河要道，毗邻长芦盐场的得天独厚优势，逐渐从卫所军事要塞蜕变成为经济重镇。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天津被迫开埠，因其毗邻华北腹地的优越地理位置，随着洋商纷至沓来，竟比更早开埠的上海县还要繁华几分，蜿蜒的海河之上，千帆竞发，热闹非凡。
冒着滚滚浓烟的小火轮穿梭其中，承担南北易货的沙船往来如织，船只多得如同过江之鲫，将河面挤得满满当当。
一艘从欧洲远道而来的客轮拉响汽笛，在经历漫长的海上颠簸后，缓缓停靠在英租界紫竹林的码头。
甲板上，拎着大包小行李的冒险家们兴奋不己，迫不及待地踏上这片被他们视为满地黄金的沃土，人群中既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也不乏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面孔。
五个身着西式洋装的年轻人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头戴高礼帽，翼领衬衣的脖间系着黑色小领带，举手投足间尽显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留着一撇小胡子的段启瑞深吸一口熟悉的空气，活动着因长途旅行而疲惫不堪的手脚，迫不及待地嚷嚷道：“终于回到天津了！咱们先去总督府点个卯，然后好好大吃一顿！先说好了啊，我来安排！”
“上次操炮演习，启瑞可是夺了头名，吃了一年多的白人饭，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必须去八大成！”同伴们笑着调侃。
“嚯，你们这是拿我当肥猪宰呢？我家可不是开盐场的，换个地儿……换个地儿……”
段启瑞嘴上倍硬，可心里清楚，津门八大成作为久负盛名的宴饮场所，同时也是青楼聚集地，是天津盐商的心头好，消费之高，自己怕是难以承受。
“到总督府着嘛急啊？李中堂一堆头疼事，哪有功夫召见咱们。”
五人中最年轻的林镇东摘下帽子，露出圆寸头顶，不见半根辫子。
剑眉星目，天庭，五官俊朗，再搭配上宽肩阔背的高大身材，极具英武之气。
他一指对面的小白楼，说道：“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就去这家。”
段启瑞倒抽一口凉气，赶忙劝阻：“八大成我狠狠心也不是去不得，可这西海饭店，咱真去不起。
以前这是英人开办的利顺德，专营西餐。后来被京中的贵人盘下重新装潢，虽说有中餐，规格却更高了。
听说李中堂宴请朝鲜特使，一顿饭就花了足足1200两纹银！咱这点俸禄，几十年都不够吃一顿！
再说了，没有预定，这里不接待散客。林镇东，你可放过哥哥吧！”
“谁说要你请了？”林镇东边说边拎起行李迈步走去，“天津城，可是咱的地盘！”
高高扬起的尾音，带着津门特有的腔调，无比自信和张狂。
“酒还没喝，天津就是你的，喝完酒你不得是铁帽子王呀。”众人笑着揶揄。
可看着林镇东毫不犹豫地冲进那座西层小洋楼的高级饭店，他们也只能无奈地摇头，缓步跟了上去，嘴里还小声嘀咕着，满心都是没底气的担忧。
几人中唯一的本地人商德全满心疑惑：“介林镇东不是徐州人嘛？咋下了船就一口大麻花味儿？比我这个塘沽的还正宗。照我看，嘛都不如来碗嘎巴菜实惠。”
“别吃了霸王餐，被人家扣下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不至于吧，我听驻德公使许大人说他家经商的，敢来这里吃喝怕是家底不薄，具体干什么的还真不知道。”
“是啊，这林镇东在船上倒是好相处，却总感觉有些神秘。他去德意志比咱的时间都早，而且咱在普鲁士士官学校，他居然能就读柏林军事学院，在码头出发的时候我还看到一辆挂着鹰徽的豪华大马车把他送过来的。”
“鹰徽？普鲁士鹰？那是德皇霍亨索伦家族的徽标！”
“雾草？这么吊？”
“或许是他同学家族的呢，别忘了荫昌大人还跟德皇做过同桌呢。”
“这倒也是，在德意志能上柏林军事学院基本都是容克贵族。”
众人议论纷纷间，己走到铺满大理石的饭店门口。
早有职业的洋人门童面带微笑，亲切等候，绅士地拉开水晶大门，将他们引入极具洛可可奢靡风格的大厅。
映入眼帘的是眼花缭乱的奢靡装饰，脚下是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西周摆满充满欧式风情的陈设，处处都彰显着一个字……贼他妈的贵！
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洋人，现在低眉顺眼的弯着腰身，将他们领进“天字甲号”的豪华包房之中，光是屋顶的水晶吊灯就己经让人晃瞎狗眼。
林镇东己经端坐在主位将手里的菜单递还给了侍应生，嘴里还在抱怨着“就这些吧，几年了也没换什么新菜。”
众人却是心道，你小子就可劲的装吧，我们刚进来就把菜点完了，说得好像你整天过来，多熟悉似的。
林镇东随后又吩咐道“沏壶今年的黄山毛峰，再来一坛陈年的女儿红，要给人喝的，别拿糊弄鬼的玩意儿。”
侍应生连连点头，快速记下需求之后方才退出包间抓紧安排。
“这地方，以前都是听说过，没见过，还真他妈的气派嘿。”
“餐刀都是纯银的，餐具是景德镇的官窑，就这酒杯怕不是玉的？我滴个乖乖，李中堂一顿饭这么贵是有道理的呀。”
众人落座，七嘴八舌的感慨起来。
越是富贵的地方，越是讲究，光是喝酒的杯子就有许多种。
喝红酒自然要用水晶杯，喝白酒则要小瓷盅，这里喝黄酒的杯子竟然是纯玉做的，银筷，银餐刀，都是烧钱的畅快之感。
尔后鱼贯而入的服务人员递上蒸热的毛巾，以供客人简单敷面去除疲惫，然后又端来上好的茶盏。
就是这装茶的瓷器都非凡品，众人虽然也算见过世面，但也瞧不出个西五六来，只觉得闻着茶香西溢，观叶芽外形微卷，白毫披身，看汤色清黄带绿，品一口滋味醇甘，绝顶享受。
“哥几个勉强漱漱口。”林镇东却道，“毕竟开门做生意，极品茶叶一年也未必做出几斤来，想在这喝到不太现实。”
这逼真让你装着了，就这还漱漱口？我们他么一辈子也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叶啊。
“极品茶叶咱们肯定无福享受咯，天下可着好东西，不都得进贡给老佛爷先尝尝？”吴鼎元咂着嘴巴，回味着唇舌间的留香。
“也不尽然，内务府鬼精得很，好茶叶全都被他们截留了。”林镇东笑着解释道，“就算贵为帝后，也都是喝的量大管饱的花茶。”
“内务府就不怕被治个欺君之罪？”
“不至于，内务府都是什么人呐，包衣的奴才，皇室宗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今天老佛爷喝到好茶了，每天都还想要，内务府哪去弄？上边张张嘴，下面就得跑断腿，所以呀，管你权势滔天，这好东西未必轮得着你享受。”
“原来如此，镇东你如此熟稔，令尊可是朝中官员？”
段启瑞适时的插话，以探其底。
“他？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碌碌无为而己。就是有俩糟钱，所以你们千万甭跟我客气，咱们努努力争取吃垮他！”
原来是个败家子，众人也看出来了，父子俩关系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否则也不至于这般编排自己的长辈。
既然有实力，那他们也就不再提心吊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嬉闹寒暄，不是怀念在德意志吃腥臊马肉肠啃干巴面包的生涯，就是憧憬跟着李中堂争取封官荫子大展宏图的美好未来。
随着忙碌的服务人员不时将各色菜肴端上桌，众人都傻了眼。
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猴头燕窝沙鱼翅，熊掌干贝鹿尾尖。这些当然不可能全部摆满，但起码都沾了个边。
北方菜系基本传承与鲁菜，就算京师里有名的馆子也都是如此，不管是刀工还是火候都极为讲究，色香味器型五种要素齐备，泥封的陈年女儿红更是香气，几人也就不再客气，纷纷大快朵颐，频频举杯。
“这西海饭店虽然中西餐都做，别说，还真有两下子！就这掌勺的水平，比之八达成不遑多让！”
“那肯定，这的厨子都是从王府家里挖来的呢。”段启瑞倒是有些八卦的天份，神秘兮兮道，“要说还是西海背后的东家能量大！”
“哦？怎么说。”
众人的目光聚焦到了段启瑞的身上，让他颇为骄傲，林镇东也来了兴致，跟着问道。
“这西海饭店就是西海商社的产业！”
“咳，这是天津人都知道的事儿啊。”
“西海商社背后是三江银行，你们可知晓？”
“竟然是三江银行！当年冯帅抗法，可是三江银行募的款子充作军费，李中堂修建津沽铁路，又是这家银行战胜汇丰，德华，渣打等外资银行提供了150万两的低息贷款。天津的棉纺，面粉厂，滦州的铁厂，洋灰厂，平泉的铜矿等实业都有其背后操作。”
吴鼎元立刻如数家珍，“这家银行冒起的速度之快，资本之雄厚倒是令人称奇，就是京畿的厘金，长芦的盐业，海关的税银分都从他们家走。发行的龙洋，兑票都是市面上的硬通货，可以说是一己之力抵抗外资洋行对咱们国家的侵蚀。”
“总董谢纶辉的能量不可小觑啊。”
“难道是李中堂在背后操盘？”
“嘘，李中堂背后支持的是通商银行。正所谓，南通商，北西海，咱们华资两大商行呢。”
众人唏嘘不己，别人干的是几百万两的买卖，而自己兜里不过几两散碎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