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三撂下的那句“三天还清”的狠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苏建国心口，也压得整个苏家透不过气。三天，五千块！就算把夜市摊子连同那点可怜的家当全卖了，也凑不出这个数。
刘主任那句“以后可能有点说法”的暗示，带来的不是希望，反而更像一团模糊的迷雾，让苏建国更加焦灼。是福？那也得有命等到！是祸？眼下这关就过不去！
杂货店那边彻底退了租，夜市成了家里唯一的进项。苏建国和林婉几乎是咬着牙在硬撑。白天，苏建国照常去银行上班，只是整个人更加沉默，眉头锁得更紧，眼底布满红血丝。林婉则带着苏暖苏欣，守在新家那破败的院子里，一边提心吊胆地提防着王老三的人再来，一边清洗着晚上出摊要用的锅碗瓢盆，准备茶叶蛋的卤料。小小的苏欣似乎也感受到了家里山雨欲来的压抑，不再像刚搬家时那样满院子疯跑，变的格外安静乖巧，总是跟着姐姐。
苏暖的心更是揪成一团。她知道历史的轨迹，王老三的威胁只是虚张声势，彪哥的钱最终并没有在三天内逼死他们。但看着父母肉眼可见的憔悴和紧绷，看着他们眼底深处那几乎要熄灭的绝望火苗，前世那种眼睁睁看着家被碾碎的无力感再次汹涌袭来。不行！必须做点什么！除了夜市，还有什么能快速积累一点点资本？哪怕只是杯水车薪，哪怕只能给父母一点点喘息的空间也好！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了家里那堆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杂物。几本旧书下面，压着一本封面卷了边纸张己经泛黄的杂志《财经周刊》。那是苏建国以前在银行时偶尔会翻看的，搬家时舍不得扔，就一起带了过来。
机会！一个微小却至关重要的机会！
这天傍晚，苏建国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回来。破旧的饭桌上，一碗寡淡的面条冒着热气。他没什么胃口，胡乱扒拉了几口，就靠在墙边那张吱呀作响的破藤椅上，闭着眼，手指用力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巨大的债务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啃噬着他仅存的力气。
林婉默默收拾着碗筷，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他短暂的休息。苏暖抱着妹妹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安静的翻着一本破旧的图画书，眼角的余光却时刻留意着父亲。
屋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只有苏欣偶尔翻动图画书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苏暖轻轻放下图画书，像只小猫一样，悄无声息的走到杂物堆旁。她踮起脚尖，费力地从那堆旧书下面，抽出了那本厚厚的《财经周刊》。杂志很沉，她抱在怀里，有些踉跄地走到爸爸的藤椅边。
“爸爸，”她小声地、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打破了屋里的死寂，“你看，这个画书好大呀！”
苏建国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女儿怀里抱着他那本旧杂志，有些意外，也有些心不在焉：“哦，是爸爸以前看的书。”
苏暖“嗯”了一声，把杂志放在爸爸膝盖上，然后自己也爬上藤椅，小小的身体依偎在爸爸身侧，仿佛这样能分担一点他的沉重。她伸出小手指，随意的翻动着泛黄的纸页。油墨印刷的铅字密密麻麻，各种图表曲线看的人眼花缭乱。这些都是苏建国曾经试图理解并渴望抓住的“机遇”，如今看来却遥远的如同另一个世界。
苏暖的小手一页页翻过，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终于，她的手指停在了一页上。那是一整版的股市行情图表。黑白的K线图如同起伏的山峦，旁边罗列着一排排公司的名字和代码，还有密密麻麻的数字。
苏暖的小脑袋凑到杂志前，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西川长虹。这个名字在2000年，对于很多普通老百姓来说，就是好电视的代名词，是家喻户晓的名牌。
“爸爸，”苏暖用小手指着西川长虹西个字，声音带着一种孩童发现有趣事物的惊奇和单纯的喜爱，“你看这个名字！长长的彩虹！真好听！”她仰起小脸，大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苏建国，充满了童真的向往，“这个画也好看！弯弯扭扭的，像彩虹桥！”
苏建国顺着女儿的手指看去。西川长虹，他当然知道，老牌的绩优股，单位里有点闲钱又懂点门道的同事偶尔也会提起。那K线图确实如女儿所说，在最近一段时间呈现出一个温和上扬的彩虹桥形态。
“嗯，是彩虹。”苏建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心头的阴霾被女儿这纯粹的天真驱散了一点点。
苏暖像是得到了鼓励，小手指又点了点那K线图，然后转过头，用一种充满渴望、不掺杂任何复杂心思的眼神望着苏建国，提出了一个让苏建国和林婉都始料未及的请求：
“爸爸，这个长长的彩虹画真好看！暖暖好喜欢！暖暖有压岁钱！”她说着，还从小口袋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里面装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是她省下来的零花钱。“暖暖能用压岁钱，买一张这个画，贴在暖暖床头的墙上吗？就像贴年画那样！”
买一张画？贴在墙上？年画？
苏建国愣住了。女儿天真烂漫的话语，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被债务和恐惧冰封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他当然知道女儿说的画是指股票，买股票就是买公司的一部分。但一个六岁的孩子，哪里懂这些？她只是单纯的被那个好听的名字和看起来好看的曲线吸引了，就像喜欢一张漂亮的糖纸一样。
林婉收拾完碗筷走过来，正好听到女儿的话，不由的失笑，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柔和：“傻丫头，那可不是画，那是股票！是大人玩的东西，贵着呢！哪能随便买来贴墙上？快别闹爸爸了。”
苏暖小嘴一瘪，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小布包攥得更紧了：“暖暖有钱，暖暖就买一张，一张最小的不行吗？暖暖不要大彩虹，就要一小块贴在床头”那委屈巴巴又执拗的小模样，任谁看了都心软。
苏建国看着女儿含着泪花、充满渴望的眼睛，再低头看看杂志上那个长长的彩虹和它温和上扬的曲线。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带着一丝微弱诱惑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他死寂的心头闪了一下。
西川长虹，老牌子了，走势似乎也还稳。
他脑子里飞快的闪过单位里几个老股民闲聊时的只言片语“长虹？基本面扎实，抗跌”、“彩电龙头，国家扶持”、“这走势，像是要慢牛爬坡”
是啊，女儿不懂，但她的喜欢，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压岁钱，不正是一个最纯粹、风险也最小的尝试入口吗？他苏建国现在被巨债压的喘不过气，几百几千块对他来说都是天文数字，但几块钱呢？几十块钱呢？用家里绝对闲置的可以忽略不计的闲钱，去买几股？就像给女儿买个她喜欢的玩具？万一真像这温和的彩虹桥一样，能涨一点点呢？哪怕只赚几块钱，也能给绝望中的家人，带来一丝微弱的光亮吧？至少，能让暖暖开心一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在他心里悄然滋生。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杂志上西川长虹的名字和那根代表股价的数字。
“傻丫头，”苏建国把女儿抱到膝盖上，用下巴蹭了蹭她柔软的头发，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自我安慰的探索欲，“这不是年画，这叫股票。不过，暖暖要是真喜欢这个名字，爸爸倒是可以研究研究。用家里绝对用不着的闲钱，买一点点试试？就当给暖暖买个小玩意儿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安抚女儿。那研究研究几个字，却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这个被债务阴云笼罩的破败小楼里，悄然埋进了贫瘠的土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