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三撂下的“三天”狠话,像悬在头顶的铡刀,让苏家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硝烟味。苏建国和林婉几乎是拿命在拼夜市那点营生。茶叶蛋的锅换成了更大的,卤料熬得越发浓郁;发光陀螺和风车进了更多款式;五颜六色的糖葫芦也成了吸引孩子的利器。摊位前的人流就没断过,苏建国收钱找零的手快出了残影,林婉煮蛋,递货,嗓子都喊哑了,腰更是酸得首不起来。收摊回到家,常常是后半夜,累得连数钱的力气都没有,胡乱把装钱的布袋往床头柜里一塞,倒头就睡。
苏暖看着父母眼下的乌青和深陷的脸颊,心疼得像被针扎。她知道王老三的“三天”是虚张声势,可父母不知道。他们像两头被逼到悬崖边的老牛,榨干最后一丝力气拉着这个家往前挪。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给这沉重的绝望撕开一道小小的口子,透进一丝光。
那本泛黄的《财经周刊》成了她唯一的武器。她像个小特务,趁着妈妈带妹妹去后院洗衣服,爸爸还没下班的空档,把那本厚厚的杂志从杂物堆里扒拉出来,翻到印着长长的彩虹那一页,小心翼翼的摊在饭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这天下午,林婉拖着疲惫的身体,把一家人攒零钱的大号搪瓷猪存钱罐抱到院子里晒太阳,这是老辈人说的防潮土法子。她拧开存钱罐底部的塑料塞子,想把里面攒的毛票块票倒出来晾晾。哗啦啦,一堆沾着汗渍和油污的零钱散落在簸箕里,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
林婉蹲在地上,手指习惯性的拨拉着,清点着数目。数着数着,她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越皱越紧。不对!数目不对!她明明记得上次清点时,加上建国偷偷塞进去准备应急的那点,里面至少有八百多块!可现在怎么数,都只有五百出头!
少了三百块!
林婉的心猛地一沉,脸色瞬间白了!家里就这几口人,暖暖和欣欣还小,根本够不着存钱罐。钱呢?难道家里进贼了?还是建国?他拿钱干什么去了?难道被王老三的人堵住抢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晾钱了,抱着轻飘飘的存钱罐就冲回屋里,声音都变了调:“建国!建国!钱!存钱罐里的钱少了三百!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苏建国刚下班,正疲惫地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被妻子这惊慌失措的样子吓了一跳。看到林婉怀里那个明显轻了不少的存钱罐和她惨白的脸,他立刻明白了,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
“婉婉,别慌,别慌。”他连忙起身,扶着浑身发抖的妻子坐下,声音带着点愧疚,“钱是我拿的。”
“你拿的?!”林婉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声音陡然拔高,“你拿那么多钱干什么?!家里现在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吗?王老三那边,那钱是留着应急保命的啊!”巨大的委屈和不解让她声音都带了哭腔。
苏建国看着妻子眼中瞬间涌上的泪水和深深的失望,喉头滚动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开口:“我买了点西川长虹。”
“西川,什么?”林婉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是股票。”苏建国声音低了下去,有些不敢看妻子的眼睛,“暖暖那天不是指着杂志说喜欢那个长长的彩虹吗?我看那走势好像还行,老牌子了,单位老赵他们都说抗跌,我就想着用家里绝对用不着的闲钱,买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三百块!就当,就当给暖暖买个她喜欢的画了”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在沉重的现实面前,苍白又可笑。
“股票?!”林婉猛的跳了起来,声音尖锐得刺耳,“苏建国!你疯了吗?!那是赌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咱们家都这样了,你还敢拿血汗钱往里扔?!三百块!那是我们起早贪黑多少天的辛苦钱啊!万一打水漂了怎么办?!暖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她气的浑身发抖,指着丈夫的手都在颤。
巨大的失望和愤怒淹没了林婉。她不懂什么K线图,什么绩优股,她只知道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只知道家里欠着巨债,每一分钱都带着血汗,都关乎生死!丈夫竟然拿着保命的钱,去买了什么虚无缥缈的股票?!
“妈妈,不怪爸爸”苏暖从里屋跑出来,看到妈妈气得掉眼泪,爸爸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心里又酸又急。她扑过去抱住林婉的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努力做出懂事的样子,“是暖暖,暖暖喜欢那个名字,暖暖的压岁钱也买了,暖暖和爸爸一起买的画,那个彩虹它在睡觉呢,睡醒了就会变大的”她用自己仅有的词汇,努力解释着长线持有。
林婉看着女儿那张写满无辜和依赖的小脸,再看看丈夫那副懊悔又带着一丝固执的样子,满肚子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无力感。她颓然的坐回凳子上,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哭也哭不出声,骂也骂不出口。这个家,太难了。
苏建国看着妻子绝望的背影和女儿含泪的眼睛,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何尝不知道这钱投得冒险?可那三百块,在五千块的巨债面前,杯水车薪。他不过是抓住一根虚无的稻草,给自己,也给这个被绝望笼罩的家,一个微乎其微的念想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那三百块买来的西川长虹,成了家里一个沉默又敏感的话题。林婉绝口不提,但每次苏建国下班,她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他的脸色,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和掩饰不住的焦虑。苏建国则每天下班后,都会绕路去趟银行附近的证券营业厅。那地方他以前从不敢进,觉得是另一个世界。现在,他穿着洗的发白的银行制服,挤在闹哄哄烟雾缭绕的大厅里,仰着脖子,死死盯着墙上那不断跳动着红绿数字的电子显示屏。
西川长虹西个字混在一大堆代码里。它的价格像蜗牛爬坡,涨两分,跌三分,再涨一分,几乎在原地磨蹭。每次看到那绿色的“-”号出现,哪怕只是跌一分钱,苏建国的心都会猛地一沉,手心冒汗,仿佛那跌掉的是全家人的口粮。周围股民们的叹息、咒骂或狂喜,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不懂什么技术分析,只能死死记住自己买入的价格,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煎熬的计算着那微不足道的盈亏。
“啧,长虹这死样子,又磨上了!这得磨到猴年马月去?”旁边一个叼着烟的老股民摇头晃脑地抱怨。
“急啥?慢牛!懂不懂?长虹这老牌子,稳得很!拿着等分红都比存银行强!”另一个戴着厚眼镜的似乎很笃定。
这些话钻进苏建国耳朵里,像飘忽的风,让他更加心乱如麻。稳?慢牛?可家里等不起啊!
回到家,他不敢提股价的波动,只能含糊地说:“还那样。”林婉也不追问,只是默默地多盛半勺咸菜到他碗里,那无声的担忧比追问更沉重。
只有苏暖,像个没事人一样。她知道长长的彩虹未来会有一段相当可观的爬升期。每当看到爸爸下班回来,眉头锁得死紧,她就跑过去,拉着爸爸的手,用软糯的声音说:“爸爸别担心,彩虹在睡觉呢!暖暖梦见它睡醒了,变得好大好亮!”那纯粹笃定的眼神,成了苏建国在股海煎熬中唯一的一点慰藉。
就在这种压抑的焦虑和夜市拼命的忙碌中,时间滑到了学期末。这天下午,苏暖她们小学的班主任,一个和蔼的戴眼镜中年女老师,竟然亲自找上了门!
林婉正在院子里清洗晚上出摊的大铝锅,满手泡沫,看到老师来了,吓了一跳,还以为苏暖在学校惹了祸,连忙局促地在围裙上擦着手:“王老师?您怎么来了?是不是暖暖她…”
“苏暖妈妈,别紧张!是好事!天大的好事!”王老师脸上笑开了花,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两张卷得整整齐齐盖着鲜红学校印章的奖状,还有两个崭新的印着“100分”的练习本。
“苏暖妈妈,恭喜啊!苏暖这次期末考试,语文数学,双百分!全班第一!年级也是名列前茅啊!”王老师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和赞许,“这孩子,平时就认真,这次发挥得特别好!校长都点名表扬了!这不,让我把奖状和奖品亲自送来!你们培养了个好苗子啊!”
双百分?!全班第一?!
林婉愣住了,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喜像潮水般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她颤抖着手接过那两张红彤彤的奖状,看着上面女儿的名字和鲜红的“100分”,眼泪毫无征兆的就涌了出来!是高兴的,也是心酸的。家里这么难,女儿却这么争气!
“真的?暖暖考了双百?”是苏建国推着晚上出摊的木箱车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布满血丝的眼睛也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咧。他一把抱起刚放学回来、还有点懵懂的苏暖,用力地亲了一下她的小脸蛋,胡子茬扎的苏暖咯咯首笑:“好闺女!真给爸长脸!咱家的小文曲星!”
破败的小院里,第一次充满了真正欢快的笑声。林婉抹着眼泪,看着丈夫抱着女儿转圈,看着小女儿苏欣也拍着手围着姐姐蹦跳,看着老师欣慰的笑容,只觉得压在心口的大石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撬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久违的阳光。
“建国?今天怎么这么早?”林婉擦干眼泪,迎上去问。
苏建国没说话,只是咧着嘴笑,从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筋扎好的纸包。把纸包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百元大钞和一堆零钱,散发出夜市特有的烟火气和汗味。
苏建国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劲儿,“点点!这是这几天夜市加上之前攒的!不多不少,正好五百块!王老三那边第二期的钱,咱们又还上了一笔!”
他重重的把钱拍在院子里的旧木桌上,发出沉闷而踏实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