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发市场像个永不疲倦的胃，天不亮就开始隆隆作响，吞吐着数不清的人和货。空气里永远混杂着烂菜叶的酸腐，廉价塑料的刺鼻，鱼虾的腥咸，还有汗水和尘土搅和在一起的浑浊味道。三轮车、板车、小货车挤挤挨挨，喇叭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震耳欲聋。
林婉熟门熟路地蹬着三轮车，在污水横流、坑坑洼洼的狭窄通道里艰难穿行。车斗里己经堆了大半：成捆的竹签、几大包白糖、整箱的廉价橡皮擦和铅笔，还有苏暖挑中的一批新到的、印着当时最火动画片角色的硬壳笔记本。苏暖坐在车斗边缘，紧紧抓着冰凉的铁架子，小身板随着颠簸的路面晃悠。她努力忽略着鼻子里的怪味，小脸绷着，眼睛警惕地扫过周围乱糟糟的环境。陪妈妈进货不是第一次，但这地方鱼龙混杂，她得替妈妈多留个心眼。
“妈，小心右边！”苏暖突然喊了一声。一个蹬着满载编织袋板车的壮汉，正骂骂咧咧地从旁边一条更窄的岔道里强行拐出来，眼看就要撞上林婉的车尾。
林婉一惊，赶紧猛捏车闸，三轮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堪堪停住。板车几乎是擦着她们的车斗呼啸而过，带起的风掀起了林婉的衣角。
“走路不长眼啊！”板车夫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嗓子。
“吓死我了！”林婉拍着胸口，惊魂未定，脸都白了，“暖暖，坐稳了！这鬼地方！”
苏暖点点头，小手抓得更紧了。她目光下意识地追着那辆远去的板车，想记住那人的模样。视线掠过板车消失的岔道口，却猛地定住了！
岔道口旁边，是市场卸货区的一个小角落，堆满了小山似的麻袋和破烂的硬纸箱。几个穿着破旧背心、浑身沾满灰土和汗渍的男人，正佝偻着背，费力地把沉重的麻袋从一辆破旧的小货车上卸下来，再扛到不远处的磅秤旁。其中一个人影，像根烧焦的木炭，瞬间灼伤了苏暖的眼睛！
那男人背对着她，正把一个鼓鼓囊囊、看着就死沉的麻袋往自己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甩。他穿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旧夹克，肩膀处裂开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同样肮脏、打着补丁的棉絮。裤子的膝盖和屁股磨得油亮发黑，裤脚沾满了污泥，一只裤腿还撕开了线，破布条似的晃荡着。脚上是一双鞋帮开裂、沾满泥浆的破解放鞋。
他动作有些笨拙，显然不太适应这沉重的体力活。麻袋甩上肩的瞬间，他瘦削的身体被压得猛地往下一沉，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他喘着粗气，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汗水混着脸上的污垢，在深冬的寒风里，竟在他脖颈后蒸腾起一丝微弱的热气。
就在他咬着牙，扛着麻袋，准备转身往磅秤那边挪动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微微侧了下头。
只这一侧头，苏暖看清了他的脸！
尽管那张脸被污垢和疲惫刻满，尽管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但苏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进脑海，炸得她瞬间耳鸣！
李强！
是那个前世如同噩梦般砸碎她家门的李强！是那个带着一身酒气，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父亲，最终成为压垮父亲脊梁最后一根稻草的李强！
那张脸，即使被苦难揉搓得变了形，刻在苏暖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恨意，也绝不会认错！
李强浑浊的目光，似乎也无意间扫过了这边。当他的视线掠过林婉蹬着的三轮车，掠过车斗里那些崭新的货物，最后落在苏暖那张稚嫩的脸上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强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像被滚油烫到一般，猛地一缩！瞳孔深处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刻骨的怨毒，像淬了毒的钩子；有深入骨髓的嫉妒，烧得他眼底发红；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和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生活碾进泥里、又被熟人撞破狼狈的、巨大的羞愧和难堪！
那目光，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苏暖的心脏！前世那个寒风呼啸、木门被砸得震天响的夜晚，那歇斯底里的咒骂“苏建国！还钱！再不还钱老子烧了你全家！”，如同炸雷般在她耳边轰然响起！冰冷的恐惧像无数钢针，瞬间刺穿了她全身！她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抓着铁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几乎要抠进冰冷的铁锈里！
西目相对，不过短短一瞬。
李强像是被那目光烫伤了灵魂，又像是被苏暖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和震惊刺穿了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他猛地低下头，用破夹克脏污的领子死死挡住自己的半张脸，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进地缝里。肩膀上的麻袋像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本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成两截。他不再看这边一眼，扛着麻袋，脚步踉跄又急促，几乎是逃也似的，一头扎进了旁边堆积如山的货物阴影里，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破败夹克的一角，在昏暗的角落里一闪而没。
“暖暖？暖暖你怎么了？”林婉停稳车，正要跟旁边摊位老板打招呼，突然感觉车斗猛地晃了一下。她回头，看到女儿小脸煞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大眼睛死死盯着卸货区那个阴暗的角落，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暖暖！别吓妈妈！”林婉吓坏了，赶紧跳下车，一把将女儿冰冷的小身体搂进怀里，“怎么了？看见什么了？啊？告诉妈妈！”
苏暖被妈妈温暖的怀抱包裹着，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她死死咬着下唇，把脸埋进妈妈带着淡淡肥皂味和汗味的衣襟里，拼命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能说！不能吓到妈妈！那是李强！是前世的噩梦！可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落魄成这个样子？扛麻袋？做苦力？
前世砸门时那张因为愤怒和酒精扭曲的、狰狞的脸，与刚才那张写满落魄、羞愧、在重压下几乎垮掉的脸，在苏暖脑海里疯狂地重叠、撕扯！巨大的冲击让她脑子一片混乱，嗡嗡作响。
“是不是刚才那板车吓着你了？不怕不怕！那人走了！”林婉心疼地拍着女儿的后背，柔声安慰着，只当她是被刚才惊险的一幕吓到了，“没事了暖暖，妈妈在呢！你看，我们到地方了，买完本子和橡皮咱就回家！”
苏暖在妈妈怀里用力点了点头，小手死死攥着妈妈的衣服，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个阴暗的角落，但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李强那仓惶躲避的眼神，那无地自容的羞愧，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那眼神里，前世那种要毁灭一切的疯狂恨意似乎被磨平了棱角，只剩下被生活彻底碾碎后的灰败和认命？
巨大的恐惧感如潮水般慢慢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恨吗？当然恨！前世家破人亡的源头之一，就有他李强！可看着他如今像条丧家之犬般在泥泞里挣扎，为了扛一个麻袋而拼尽全力。
苏暖小小的眉头紧紧蹙起，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他会就此消失吗？像一粒尘埃一样，消失在批发市场这巨大而肮脏的齿轮里？还是那被生活磨平了的怨恨，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重新燃起恶毒的火苗？
这狭路相逢的一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苏家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水面。前世的阴影，并未因时空转换而彻底消散，它只是换了一副更落魄、也更令人心悸的面孔，悄然潜伏在了未知的角落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