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枯叶和零星的碎纸屑，在苏记百货门口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刚过晌午，天就阴沉得像扣了口大铁锅，灰蒙蒙的，压得人心里发闷。铺子里没什么顾客，清冷得能听见炉子上铝锅里茶叶蛋卤汁微弱的咕嘟声。
苏建国蹲在柜台后面，眉头拧成个死疙瘩，手里捏着一沓进货单和皱巴巴的收据，对着那个快被翻烂的账本，一笔一笔吃力地核对着。铅笔头在纸上划拉，发出沙沙的噪音，像他此刻烦躁的心情。这个月房租、水电、进货压款、加上给欣欣看咳嗽抓药的钱，账面上的活钱又见了底。刚有点起色的日子，像被这寒冬冻住了，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
林婉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摊着一堆刚拆封的廉价袜子，正埋头缝补着运输途中被勾破的洞。针线在她冻得有点发红的手指间穿梭，动作麻利却透着股无声的疲惫。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门外阴沉的天，叹口气，又低下头去。日子紧巴巴的，刘主任当初那句要建小学的风声，像挂在驴子前头的胡萝卜，飘了大半年，连个影儿都没见着。那破房子，除了通公交方便点，不还是那副漏风漏雨的穷酸样？指望它翻身？怕不是做梦。
苏暖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摊着本张老师特意给的奥数习题集，铅笔却停在半空。她心思根本没在那些复杂的图形上。快了。她默默计算着日子。前世那个改变这片区域命运的政府公告，就在这几天！可看着父母被生活重担压得首不起腰的背影，看着账本上捉襟见肘的数字，那点先知先觉带来的笃定，也被现实的冷风吹得摇摇欲坠。万一蝴蝶翅膀扇偏了呢？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又带着点刻意张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铺子里的沉闷。
“建国家的！建国家的在吗？”居委会的胖婶儿像颗炮弹似的冲了进来，裹挟着一股冷风和雪花膏的浓香。她手里挥舞着一张对开的大报纸，脸上是那种掌握了惊天秘闻、急于分享的激动红晕，声音又尖又亮，震得玻璃柜台都嗡嗡响，“快看！快看看！出大事了！登报了！登头版了！”
苏建国和林婉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同时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胖婶儿可不管那么多，几步冲到柜台前，把那还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报纸“啪”一声拍在苏建国刚合上的账本上！巨大的声响惊得林婉手里的针都掉了。
“看这儿！头版头条！大红字！”胖婶儿的手指因为激动，用力戳着报纸上一个醒目的标题，指甲几乎要戳破新闻纸。
苏建国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清源新区建设迈出关键一步！核心配套规划正式落地！》
下面一行稍小的副标题，却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进了他的视网膜：
“重点打造宜居教育新城：大型居住社区、区实验小学选址尘埃落定！”
苏建国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他死死盯着那行字，眼球凸出，仿佛要把那薄薄的新闻纸烧穿！
“经市政府第3次常务会议审议通过，确认将原城北老工业区及周边地块，规划为清源新区核心居住及教育配套功能区，重点建设大型现代化住宅社区，同步高标准建设区属实验小学，选址位于，原机械厂家属区东侧…”
原机械厂家属区东侧！！！
那不就是他家那破房子所在的那一片吗？！刘主任当初压低了声音说的“那片以后有点说法”、“听说真要建个小学”……不是风声！不是画饼！是白纸黑字！是登上了党报头版的铁板钉钉！
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苏建国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瞬间一片空白，耳朵里全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他张着嘴，整个人像截木头桩子，僵在了原地。
林婉也凑了过来，看清那标题和内容，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袜子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建小学？就在家门口？那房子……
“哎哟喂！我的老天爷！”胖婶儿拍着大腿，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门，带着无比的羡慕和一点酸溜溜的嫉妒，“建国！林婉！你们家这是走了什么大运啊？！那破房子这下可成金疙瘩了！挨着新建的小学！我的妈呀！这得值多少钱？！翻着跟头往上涨啊！还不止翻一个！”
她的话像点燃了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苏建国猛地回过神！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像火山熔岩般轰然喷发！他一把抓起那张报纸，像是抓住了改变命运的圣旨！双手因为激动而抖得不成样子，报纸在他手里哗啦作响。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巨大的庆幸、还有一种扬眉吐气的、近乎癫狂的亢奋！
“婉婉！！”他嘶吼着妻子的名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又像是大笑，“成了！真成了！刘主任没骗人！咱家的房子，金疙瘩！是金疙瘩啊！！”他语无伦次，巨大的喜悦冲垮了他所有的语言组织能力。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一暗。一个穿着半旧西装、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目光精准地落在激动得不能自己的苏建国身上。
“请问，是苏建国先生家吗？”男人声音平和，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是万家地产评估公司的。受区里规划调整影响，附近几处房产需要做个简单的价值重估摸底，方便我们做个市场调研参考。”他又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打印着表格的纸，递到苏建国面前，“这是根据最新规划，地段潜力，房屋现状等因素，对贵府房产做的初步估价意向单，您先过目。”
估价单！
苏建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抢过那张薄薄的纸！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急切地在纸上搜寻着，目光跳过那些复杂的评估项，死死钉在最后一行那个用加粗字体打印的数字上！
初步估价范围：￥65,000 - ￥75,000
六万五，到七万五！！！
苏建国只觉得脑子里又是“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天灵盖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
他当初咬牙买下这破房子，连借带凑，总共才花了两万出头！这才多久？！翻了三倍不止？！胖婶儿说的翻跟头涨，还是说少了！这简首是坐上了火箭！！
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混合着强烈的眩晕感，瞬间将他吞没！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那张估价单在他剧烈颤抖的手里，像秋风中的落叶。
林婉也看清了那个数字，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大到极限，瞳孔里映着那个天文数字，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下一秒，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她死死捂住嘴，可压抑不住的呜咽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不是悲伤，是巨大的、足以冲垮理智的狂喜！是压在心头无数日夜的巨石骤然粉碎后的宣泄！
“暖暖！我的暖暖！”苏建国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在小小的铺子里疯狂搜寻，最后死死锁定了那个站在小板凳旁、似乎被这巨大变故惊得有些呆住的女儿！
他像一头发现了稀世珍宝的猛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几步就跨了过去，完全无视了掉在地上的袜子和歪倒的小板凳！那双沾着机油和灰尘、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和巨大的狂喜，一把将小小的苏暖拦腰抱了起来！
“暖暖！我的金娃娃！！”苏建国嘶哑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呐喊，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扭曲变形，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自豪和狂喜！他抱着女儿，像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在狭窄的铺子里，在散落的货物和目瞪口呆的胖婶儿、评估员面前，疯狂地转起了圈！
“爸爸的福星！爸爸的小财神！”他一边转，一边语无伦次地大喊，胡子拉碴的下巴蹭着女儿柔软的发顶，“这房子买得太值了！太值了！！！都是你的功劳！暖暖！你是咱家的金娃娃啊！！
小小的身体被父亲有力的双臂箍着，在狭窄的空间里天旋地转。苏暖努力稳住心神，小手紧紧抓住爸爸的衣领，小脸上努力维持着懵懂的惊讶。她看着父亲那张因为狂喜而扭曲、焕发着骇人光彩的脸，听着他嘶哑却震耳欲聋的呐喊，感受着那几乎要将她揉碎的巨大力量，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
成了！最大的一步险棋，赌赢了！这破房子，终于从负债的枷锁，变成了真正的金矿！
就在这狂喜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时刻，苏暖被父亲抱着旋转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铺子门口。隔着脏污的玻璃和飞舞的灰尘，她看到马路对面杂货铺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影，是老吴！他正死死盯着苏记百货里面这疯狂庆祝的一幕，那张平时总带着点市侩笑意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里翻滚着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怨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