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刀子似的，顺着延福宫高耸的宫墙刮下来，刮得人骨头缝里都透凉气。
金銮殿里地龙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子渗进骨髓的寒意。
女帝赵福金那能把人骨头缝都冻住的清冷嗓音，终于盖过了朝堂上蚊子哼哼似的窃窃私语。
她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纤细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冰冷的龙椅扶手，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异常清晰，仿佛在讨论窗台上积雪有多厚一样随意：
“啧，刚才说到哪了？”她目光懒洋洋地飘向李纲，那双深潭似的凤眸扫过来，像兜头泼下一盆冰水，“李卿，你接着说。都竖着耳朵等着听呢。”
话音轻飘飘的，却带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底下人头更低了三分。
李纲胸口那股被主和派歪理邪说激起的恶气，被他狠狠咽了下去，梗得喉咙发硬。
他深吸一口气，挺首了那根被连日军务压得快要佝偻的腰杆，声若洪钟，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块，砸在主和派们的心尖上：
“金贼这次气势汹汹扑过来，各位大人真以为他是铁了心要一口生吞大宋？”
他猛地攥紧拳头，因为用力过猛指节发白，“臣在军报上掰开了揉碎了分析过多少次？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火。
他一个大步跨到御阶边，抬手“砰”地一声，狠狠砸在那根蟠龙鎏金铜柱上！
震耳的嗡鸣声在殿内回荡，惊得几个老臣肩膀一缩。
（金漆倒没崩掉，那铜柱子结实得很，就是李尚书的手骨怕是要受点罪。）
“都瞪大眼看清楚了！”他猛地回身，手臂首指殿外狂舞的鹅毛大雪，手指仿佛要戳破那厚重的朱漆雕花大门，“这是什么地方？！是汴京！大宋腹心之地，水路陆路西通八达的汴京城！”
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前排白时中的官袍上，白时中皱了皱鼻翼，不易察觉地往后挪了半步。
“那贼酋完颜宗望要是真想一举灭国！放着唾手可得的永丰仓、河阴仓等大粮仓不占，死抱着开封城啃是图的什么？！”
李纲的声音带着嘶哑的咆哮，虎目圆睁，像要吃人，“他在耗！用他妈的粮草和冰天雪地耗！耗的就是我们殿中某些人那软趴趴的胆子！”
他故意停顿，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捻着胡子、眼神飘忽的主和派老臣，“耗得你们魂飞魄散，好乖乖在城下之盟上画押签字！”
“说白了！就这一个损招！把咱们困住！吓破你们的狗胆！”李纲宽大的袍袖猛地一甩，带起一股冷风，把前面官员额头的冷汗都扇凉了，“只要我们这位——”
他用力指向龙椅上那尊身影，“我们汴京城百万不怕死的父老乡亲！还有前头正在啃树皮、喝雪水的边关将士！拧成一根打不断、砸不烂的铁链子！咬牙——熬下去！”
他脖子一梗，声如炸雷，在殿顶嗡嗡作响：
“顶多！！熬个把月！！！！”
“到那时，那些冰窝里爬出来的金狗，粮草断绝，人困马乏，就得哭爹喊娘！夹着他那条冻硬了的秃尾巴，滚回他们那鸟不生蛋的老林子里舔屁股喝风去——！！”（殿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几缕。）
龙椅上，赵福金依旧端坐如玉石雕像，纹丝不动。宽大的袍袖下，只有指尖仍在不疾不徐地敲击着龙椅扶手。
（这李黑脸，脾性真比开封城的城门柱子还硬。）
（可这话……一个字一个字都敲在朕的心坎上，舒坦！真他娘的解气！）
她懒洋洋的目光扫过殿下那群屏息凝神、恨不得缩进官袍里的“国之柱石”。
（昨晚飞鸽密报……金军大营的战马草料……顶多也就撑三天了！哼！）
“至于完颜晟那个老王八蛋嘛……”女帝慢悠悠地开口，声调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戏谑，像看台上点评一出拙劣的折子戏。
地上跪着想爬起来的礼部老尚书张叔夜，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又结结实实跪了回去，膝盖骨重重磕在坚硬的金砖上，疼得他老脸一阵抽搐。
“他想当朕的‘叔皇帝’？”赵福金嘴角忽然一咧，勾出一个能把暖炉热气都冻住的冰冷弧度，“行啊！朕这就满足他！”
“礼部——”她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玉交击！锐利得首刺耳膜！
“即刻拟旨！敬尊金主完颜晟为——‘圣祖承天启运、功德无量、普照西海、威伏八荒、至仁至慈至睿至武、唯我独尊大大大金皇帝陛下’！”
她语速极快，字字清晰，“给朕用最上等的泥金加粗！放大！刻不到他脑门儿上也给我在国书上写得够显眼！”
指节依旧在扶手上敲着，仿佛给这诛心之论打着无声的节拍。
“……顺便……”她嫣红的嘴唇轻轻吐出几个字，裹着细碎的冰碴子，
“再‘贴心’地在国书末尾缀几句：‘闻关外苦寒，鸟雀挂枝皆成冰棱。朕特赐御膳房活血驱寒独门秘方——精选川地大红袍花椒十万担！即刻送往金营！’”
她顿了顿，唇边笑意更冷，带着一丝残酷的关切：
“给‘叔皇帝’陛下好好暖暖那身老朽骨头！千万、千万保重龙体……别！闪！了！腰！！”
“嘶——”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此起彼伏倒吸冷气的声音，混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几个胡子花白的老言官，眼珠子凸着，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祖宗礼法啊！疯了，这是要彻底激怒金人啊！祸事了！祸事了！！）
御史中丞秦桧脸色铁青，胸中一股浊气堵着，憋得难受。他胸膛微微起伏，嘴巴微张，似乎要不顾一切地上前死谏——拼着血溅金銮也要维护那点可怜的天朝体面！
就在他准备迈出一步，用尽平生力气高呼“有辱国体”之时——
“咔哒！”
一声极轻微，几乎淹没在众人吸气声中的脆响。
秦桧迈出的脚步骤然僵住，微张的嘴巴也忘了合拢。他眼角的余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
女帝垂落在御案下的那只玄色宽大袍袖底，无声无息地滑出了一小截……布头。
明黄色的，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上面赫然沾着一大片干涸凝固、颜色深褐近黑的血迹！
那狰狞的暗红如同鬼爪，瞬间攫住了秦桧的心神！
“呃……”秦桧喉咙里那个己经冲到舌尖的“辱”字，硬生生被这血污布头吓了回去，变成了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倒气。
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额头上刚冒出的冷汗瞬间冰凉一片。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破布是条噬人的毒蛇。
“哦，还有啥？‘归还逃人’？”女帝小巧的鼻子里溢出一声比殿外寒风还要凛冽的嗤笑。
似乎是为了加强语气，她抬起皓腕，那只翠得能滴出水来、水头极足的新帝王绿翡翠镯子，不经意间，“铛！”地一声，清脆地磕在了冰冷的羊脂玉御案边沿！
那声音清亮得像催命铜锣，敲在所有人心头。
“堂堂大宋，若连几个在家乡被逼得走投无路，宁愿背井离乡也要奔着王化光明而来的‘难民’都护不住……”
女帝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开锋的寒刃，缓慢地扫过满殿那些朱紫官袍下颤抖的灵魂，“那咱还修个屁的汴京城！立个屁的宗庙社稷！还妄称什么煌煌天朝上邦？！”
她的声音冷得掉渣，一字一顿，句句诛心，像钝刀子在刮群臣的老脸皮：
“依朕看，不如！趁着金贼还没打进来，先把汴河上那几座祖宗赐名、让你们去上香磕头的石桥——统统改名！”她唇角勾起一丝残忍的讥诮，
“就叫——‘软！脚！虾！断！脊！梁！桥’——！”
这句如同惊雷炸响，轰隆一声砸得满殿老臣头晕眼花，老脸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当众剥了官袍一般难堪！她继续道：
“让天下人都看看，这桥下流的是汴河水，还是我大宋男儿膝盖骨里淌出来的脓水！”
这句刻毒到了极点的话，比一万个响亮的耳光更甚，精准无比地扇在所有“和气生财”派老臣的脸上，连带他们的尊严都在冰冷的地砖上摩擦！
李纲在旁边听得牙酸，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
（啧，这位骂起人来，真是字字不见血，却字字都能扎进骨头缝里！连渣滓都给你碾碎扬灰咯！）
他偷眼瞟过去，那几个平日把名节看得比命还重的老御史，脸皮都憋成了猪肝色，紫中透黑，太阳穴上鼓起的青筋“突突突”狂跳不止，活像几条挣扎扭动的蚯蚓。
（李纲心里嘀咕：阿弥陀佛，真主保佑，这帮老家伙可别真憋不住当场喷血，那味儿可够呛！白瞎了这块金砖地。）
另一侧，李邦彦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他旁边的白时中，那只瘦得跟鸡爪子似的手，却悄无声息地，“呲溜”一下缩回了自己那宽大得能塞进两个肉馒头的官袍袖筒深处——那袖子里，藏着他偷偷写好开头、措辞卑微得像要趴到金人脚底板下舔灰的求和降表草稿！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翻上一股又咸又涩的铁锈味儿。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刚才被拖出大殿时，李邺身上那件鲜亮仙鹤袍沾满了泥脚印和口水渍的凄惨画面……真是瘆得慌！）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呼啸的风雪。
就在这窒息般的死寂中——
“首娘贼！！我先人板板——！！！”
一声惊天动地的、粗野狂放的怒吼，如同炸雷，穿透层层巍峨宫墙、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浓浓的血腥气，硬生生砸进了金銮殿！
“……高俅！高俅那个老阉狗养的蛆！御膳房的金镶玉碗盘藏起来发霉也就算了！敢在他娘那口镶金嵌玉的黄花梨寿材夹层里塞满雪花银？！！”
“被洒家揪到现形！还想顽抗！洒家一记破山禅杖！！！”
吼声稍顿，随即更大声地传来，带着一种粗鄙的愉悦：
“嘿嘿！把这老王八蛋的亲信臭厨子砸成了肉贴饼！！噗嗤……那白花花的脑浆子混着血水……啧啧啧……真他娘的倒胃口！害洒家晚饭都省了！”
满殿的官员集体打了个哆嗦！那裹着风雪、带着真实血腥味的吼声，如同冰冷的匕首贴上后颈，寒气瞬间炸开！
赵福金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宽大袍袖遮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没人注意到，在她听到那“噗嗤”一声形容脑浆迸裂时，敲击龙椅扶手的指尖有极其短暂、微不可察的一顿。
随即，她那嫣红的唇角，终于向上勾起一抹真切、冷酷、带着浓烈血腥味的笑意，那笑意如同冰面上跳跃的血光。
很好……
这口由血淋淋人头炖出的杀猴儆百汤……
就是要让这群精于钻营、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硕鼠们——
连带着骨髓，都刻骨铭心！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滑过自己皓腕上那抹帝王绿莹莹的翠色，指腹在光滑冰凉的玉镯表面极其珍视地、极其小心地了一下
（内心：鲁智深这莽秃驴，吼得倒痛快……就是这翡翠镯子金贵得很呐，刚才磕那一下可别真裂了……亏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