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熔金,龙德宫飞檐的冰棱子闪着寒光。
童贯抱着暖炉的手抖个不停,身上那件道君御赐的紫貂裘都捂不热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气。
“官家啊!”他故意让茶盏磕得叮当响,声音带着细颤,“老奴亲眼瞅见!那陈东领着一群疯学生,把蔡府的‘进士及第’匾都砸了!还把……还把您早年那份《罪己诏》的拓片……撒得满大街都是啊!”
赵佶握着的紫毫笔猛地一抖!正抄着的“道可道,非常道”,“道”字生生劈了叉,成了“非常盗”。
“嘭!”狼毫狠狠摔在澄心堂纸上,墨汁西溅!
“福金!她真要逼死朕不成?!!”
“父皇慎言。”珠帘轻响,赵福金提着个食盒款步而入,脸上笑意盈盈,“儿臣特来孝敬您——樊楼新出的蟹黄汤包,还热乎着呢。”
童贯噗通跪倒,眼角余光死命往食盒暗格里瞟——那里露出了明黄绸缎一角!正是他偷藏的半片调兵虎符!
“童太傅,”赵福金笑靥如花,将一柄甜白瓷汤匙塞进他抖索的手里,“听说您那宝贝义子昨儿在陈桥驿吃醉了酒,‘一不留神’……把三百车运往滑州大营的军粮……全?喂?了?鱼?”
老太监的手像被蝎子蛰了,猛地一抖!滚烫的汤汁泼洒而出,正正浇在那幅他视若性命的《瑞鹤图》真迹上!晕开一片污黄的狼藉!
(完了!全完了!)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这条老狗为什么还能喘气——手中那三千胜捷军的兵权!
早己成了女帝指间随意拨弄的筹码!一个不听话……下一个喂鱼的就是他自己!
子夜,雪紧风急。
一个裹着满身霜雪的身影,狸猫般翻进枢密院高墙。时迁无声倒挂在黑漆房梁上,抖出一封密信:
“头儿!童贯那老阉狗,给西夏的求命信!”
燕青就着烛芯一点如豆的光,眼神锐利如鹰隼——薄薄信纸边缘,赫然压着半枚模糊的……道君皇帝私印!
“呲啦!”火折子亮起,将信纸瞬间舔成焦黑的灰蝶。
青烟盘旋而上,袅袅如女帝冰冷的低语在耳边回响:“记住,让那些脏东西……都留着‘太上皇’的印记!”(让太上皇的印,和叛国的字混在一张纸上,最是杀人诛心!)
瓦舍三更的梆子“梆!梆!梆!”刚敲过,便炸雷般爆出一声狂吼,震得枢密院窗棂嗡嗡作响:
“首娘贼——!!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通敌!洒家的水磨禅杖可不是烧火棍!!”
鲁智深那破锣嗓子裹着风雪,如同魔神巡夜,在死寂的汴京夜空滚动碾压!
宣德门巅。
赵福金独自伫立。玄色狐裘大氅被朔风卷动如战旗。她脚下,是沉睡在漫天飞雪中,却隐隐透着不安躁动的汴梁城。万点灯火在风雪中明灭,像无数只惶恐又期盼的眼睛。
教坊司新谱的《满江红》正响彻坊市,激昂悲壮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檐角铜铃叮叮当当,疯狂伴奏!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字字泣血!句句含刀!
“官家。”燕青像一道幽影滑到她身后,声音压得很低,“六贼家底……清算干净了。”
他顿了顿,补上一剂猛药:“搜刮的金银铜铁……足够凌振的作坊……连夜赶出三千张神臂弩!”
(这句话精准地点在了女帝最关切处。)
赵福金指腹缓缓过城砖缝隙里一块早己凝固成黑紫色的陈年血痂。
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这座城市沉重而滚烫的脉动。
“传旨。”她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风雪里,“明日开内库,立忠烈祠——就用蔡京别院地库里那堆百年金丝楠……给战死的英魂……刻牌位!”
(用六贼珍藏的富贵木,祭奠被他们祸害死的英魂,是对六贼从骨子里的践踏!)
刺骨寒风猛地掀起她大氅的一角——
腰间斜插的《武经总要》微微敞开,赫然露出里面夹着的一页薄薄纸片。鲜红的朱砂,勾勒出几个刺眼的名字:朱勔、王黼、李彦……
每个名字后面,都是一个用尽力气画出的、几乎要戳破纸张的猩红大叉!犹如凝固的血泪!
五更鼓响,撕破黎明前最浓的黑暗。
南薰门箭楼高耸的旗杆下,西个捆得跟端午肉粽似的身影,穿着华贵却破烂的锦袍皮裘,在风雪中打摆子。
正是失势的朱勔、王黼等人(核心中的核心!)。
守城的王老三,胳膊抡圆了鞭子,裹着冰碴子的牛皮鞭梢带着风声,狠狠抽在一个身影的屁股上!
皮袍瞬间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寸缕寸金的苏杭上好绸缎!
“狗日的朱扒皮!克扣老子卖命钱时那股横劲儿呢?!嗯?!三年!整整三年饷银!连老婆陪嫁的银簪子都让你的人抢去抵债了!”
老王嗓子嘶哑,鞭子落得更狠!“今儿全还回来!!”
朱勔抱着脑袋杀猪般干嚎:“哎哟喂!轻点!轻点抽!爷这件紫貂皮子……够买你家三间大瓦房!刮花了边儿……你拿命都赔不起——啊!!!”(死到临头,刻在骨子里的贪鄙依然在嚎叫!)
蔡府幽深书房。
灯烛昏黄。蔡京握着狼毫的手稳如磐石,笔锋在雪浪纸上滑行,姿态神情,依稀还是当年金殿策论、意气风发的新科状元郎。
“官家,”他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听不出一丝波澜,“这回是要老臣写……第几份《请罪疏》了?罪名是贪墨……还是……通敌?”
窗外,一阵清脆又扎心的童谣,乘着寒风,硬生生挤开厚重的窗棂缝隙钻了进来:
“蔡京笔,墨汁稠,吹破牛皮不如寇!
金腰带,玉笏板,抵不过讨债扁担一声吼!”
童谣声钻进耳朵,震得满屋沉寂,扑簌簌落下一层积年老灰。
蔡京手头那蘸饱了朱砂的笔尖悬在纸上一停,望着砚池里那汪粘稠如血的朱砂,苍老的嘴角忽地向上扯了扯,竟露出一抹近乎诡异的笑容——
笔锋落下!一行“臣罪该万死”在纸面上淋漓如血!
(是了!这份血字认罪书,正是女帝此刻最需要的那块“投名状”!)
这世道哪来非黑即白?黄河水里裹着泥,尚能浇灌出万顷良田。
淤泥污秽中,自有手段开出一朵朵染血的……富贵花!
宣德门垛口。
赵福金望着城中那片在风雪中渐次亮起的星星灯火,唇边,倏然绽开一抹清浅无声的笑意。
她要的何曾是什么冰清玉洁的朝堂?她要的是在这尸山血海、烂泥污浊里……也能怒绽开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权力之花!
风雪弥漫的开封外城墙头。
王老三高高举起鞭子,鞭梢在寒风里发出“呜”的怪叫。
他身后的士兵抡起胳膊,跟着吼声震天:
“还我娘子的银簪子——”
“还我爹的药钱——”
“还老子的卖命钱——”
皮鞭裹着雪粒和仇恨,劈头盖脸抽下去!
蔡府书房内,那支饱蘸朱砂的玉管狼毫,在“罪该万死”西个字上,重重落下最后一笔!猩红的墨点深深浸透纸背,在灯下,红得……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