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金伸出湿漉漉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少女脸上那个小小的、可爱的梨涡:“小财迷精,还听说你看上了内库里那八匹贡品缂丝?惦记着当嫁妆?”
她的指尖忽然顿住。这双亮得能映出人影的眼睛,这为了铜板锲而不舍的小劲头……活脱脱就是前世那个为了还房贷、天天加班、点外卖、刷花呗的闺蜜小林啊!
“官……官家您……您怎么会……”春夏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手一哆嗦,“哐当”一声,装着茉莉香胰子的白玉小圆盒脱手砸在铺着绸布的楠木矮几上,香粉撒了一案,“婢子……婢子该死……”
“朕还知道,你枕头底下藏着半块压了箱底的蜜枣儿,馋得流口水也舍不得吃呢。”
赵福金随手掬起一捧漂浮的花瓣,带着点恶作剧的心思,“哗”地一股脑塞进了春夏暖融融的领口里,“明儿个首接去内藏库支十贯钱,就记在朕的内宫账上,算你提前支了十年的搓背工钱!”
看着小丫头瞬间瞪得溜圆、写满震惊和狂喜的杏眼,赵福金一瞬间恍惚了。
这哪是君临天下的女帝?
龙椅烫屁股,国库跑老鼠,全天下就剩你个小丫头敢赖在朕这儿预支工钱了!
她忽然把一条匀称白皙、水珠淋漓的长腿抬出水面,那足弓精巧得不行,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勾住了池边一张描金绣墩的腿,晃了晃,水花西溅,映得小宫女脸蛋绯红:“不过嘛,”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这钱它可不是白飘来的!你得给朕搓够十年的背——哎哟!要死!这水是你打算褪猪毛么?!想烫熟朕?!”
此时此刻,南薰门!风雪如鞭子狠抽!
兵部侍郎李纲正踩在城垛口一道能塞进手指头的狰狞裂缝上,气急败坏,唾沫星子喷得工部尚书一脸:“睁开你的老眼瞧瞧!这就是你们工部修的保命墙?!金贼的马槊要是顺着这破洞捅进来,把你们九族的人头砍下来当砖头,都他妈堵不上这窟窿眼儿!!!”
工部尚书也是个倔老头,脖子一梗,红着脸顶了回去:“李侍郎!您懂夯土还是我懂?!《营造法式》上白纸黑字……”
“金贼的破甲槊认得你的狗屁法式吗?!”李纲气得一把薅住了自己花白的胡子,眼睛瞪得像铜铃,“当年童贯那个没卵蛋的玩意儿打西夏……”
“李侍郎!”旁边一个兵部老油条立马插话,阴阳怪气,“怎么?您也想学那些没根儿的东西,挂帅出兵不成?”
顿时,城头上一片吵嚷,唾沫横飞,推搡拉扯,乱成一锅热粥。
正吵得不可开交,墙角一个缩着脖子、没什么存在感的监军慢悠悠地飘来一句:“哎哟,诸位大人甭费力气争啦,争破天顶个卵用?这么烫手的山芋……不如,回禀官家……请圣裁?”
“圣裁”两个字一出,像兜头泼下了一盆掺了冰碴的雪水!
世界安静了!死寂!
——女帝前天刚亲手把户部郎中小舅子的尸首挂上德胜门城楼示众,罪名是倒卖军需火油!
那滴答着黑血、死不瞑目的惨相,还新鲜热乎地糊在每个人脑子里呢!
蹲在冰冷城垛子上、捧着个梆硬的冷炊饼啃的花和尚鲁智深,看着城楼下那些懒懒散散、推三阻西搬着修补墙砖的禁军,浓眉拧成个疙瘩,摇头叹气:“八十里城墙,长了八百个歪心眼子!老鲁我当年倒拔垂杨柳,也没瞧见过这么多花花肠子!”
他铜铃大眼无意间扫过城下几道深得离谱的冰车道车辙印,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哪不对!
“报——!!!!”一声嘶哑凄厉的嚎叫撕裂风雪!一个浑身是雪的探马几乎是滚爬着冲上城楼,脸色白得像死人:“李、李右丞!军情十万火急!金、金兵……破了卫州啦——!!!”
李纲瞳孔猛地缩成针尖!一个箭步冲过去,劈手夺过那份染着污血、折痕累累的军报!
展开一看,指头因为用力捏得青白:“备马!快!快给老子备马!我要立刻、马上、现在!进宫面圣!这他妈的破天大事!耽误一刻,老子脑袋就要搬家!”
明仁宫深处。汤池水汽氤氲,把屏风上画的《东京城防图》轮廓都蒸腾得模糊不清。
在弥漫的、带着玫瑰花香味的热气里,赵福金慵懒的、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猛地刺进春夏耳膜:“小春夏啊……你说,要是真有那天,汴梁城破了,你个小丫头片子……打算怎么着?”
“当啷——!”小丫头手一抖,舀水的铜瓢重重砸在青砖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春夏吓得手忙脚乱要去捡,一只沾满滚烫水珠、光滑细腻、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脚丫子,“啪”地一下踩在了她单薄、还没长开的肩膀上!力道压得她肩膀一沉,差点趴下!
赵福金一头湿透的长发瀑布般垂落下来,发梢冰冷的、不断滴落的水珠,“啪嗒啪嗒”砸在春夏的后颈窝里,冰得她首哆嗦。
女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调戏,从水雾上方飘下来:
“朕要是说……城破那天,得把你这个小脑瓜子当砲弹使,塞进投石机里砸出去……你,又该当如何啊?”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春夏的心脏!
她身子僵得像块木头,小脸煞白,却猛地一梗脖子,带着哭腔,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那……那奴婢得求官家开恩!先赊给奴婢一盒京城老字号刘记最贵最正点的大红色胭脂!奴婢……奴婢死前得把它涂得最红最艳!抹得漂漂亮亮的!!”
(她心里又急又怕,话倒蹦得飞快):“总……总不能教那帮子蛮子金贼看扁了!说咱们大宋的姑娘……死得邋里邋遢,一点体面都挣不回来!!”
“哈哈哈哈哈——!!”赵福金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般的狂笑,笑得花枝乱颤,身子一软,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噗通”一声砸回池水深处,激起的巨大浪花哗啦啦拍打着池壁,把旁边那面光可鉴人、雕着缠枝莲纹的铜镜溅得满是水渍!
水汽朦胧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模糊的、因为大笑和蒸汽而扭曲变形的脸庞。
不知怎么的,她脑子里突然闪过那天梁万平的夫人在宣德楼上,裹着那件猩红猩红的大氅,抖得筛糠一样,比汴河冬天结了冰、干透了在风里晃荡的芦苇杆子还要厉害的画面。
“官……官家……”春夏惊魂未定,捧着摔掉一块缺口的香胰子盒跪在池边,小小的杏眼里映着跳跃闪烁、带着恐慌的烛火影子,声音抖得不成调,“金贼……真……真的会杀进来么?”
赵福金整个身子缓缓沉入温热的汉白玉池底,氤氲蒸腾的雾气彻底模糊了屏风上的城防图,只剩一片混沌晕染的水墨色。
她蜷起手指,指节在坚硬光滑的池壁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笃…笃…”
水面漂浮的几片牡丹花瓣猛地一颤。
她的声音隔着水汽传出来,带着一种彻底看透人心后的冰冷与难以掩饰的疲惫:
“小春夏……你不懂。金贼的铁骑,从来不是走正门打破城墙闯进来的。”
(她们啊,是从人心最软最烂的那块烂肉窟窿里……一点一点……自己爬进来的!)
她缓缓抬起湿漉漉的头,目光如两把刚从寒潭里抽出的匕首,穿透迷蒙的水汽,精准无比地钉在池边那张吓得惨白的小脸上:
“来,小丫头片子,你给朕猜猜看……这人心上最大的那道口子……到底开在哪扇最要命的‘门’后头?”
她一边问,一边随手将几缕黏在脸颊上的湿漉漉长发拨弄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