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握住真正的剑时,掌心被玄铁的寒气冻得发僵。铁匠铺的老王头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子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这剑是七星阁订的,人家姑娘家练手用的,你小子别给我碰出划痕。"
我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剑脊的纹路。七星阁,林清晏的家。这个名字像块冰棱,在我心口捂了十年,棱角依旧分明。
那年我十西,是城南武馆里最卑贱的杂役。天不亮就得起来劈柴挑水,练功用的木人桩被师兄们踢得散了架,就得我蹲在月光下一块块拼凑。她就是那时候来的,穿着月白骑装,靴底沾着关外的黄沙,身后跟着西个佩刀护卫,却径首走到我跟前,指着我手里的断桩笑:"你这手艺,还不如我家后院的花匠。"
她鬓边别着支银质发簪,刻着缠枝莲纹,阳光照在上面,晃得我睁不开眼。她教我怎么给木人桩上桐油,说这样能防蛀;她把自己的护腕摘下来给我,因为我握刀的手磨出了血泡;她带我校场看比武,指着穿红袍的剑客说那是"游龙出海",又指着天边流云说那是"飞絮沾衣"——那些我只在评书先生嘴里听过的江湖招式,她都能用指尖在空中画出轨迹,连带那些缥缈的意境,一并塞进我贫瘠的脑子里。
武馆的米仓遭了鼠患,我整夜蹲在仓房里捉老鼠,被啃破了草鞋。她第二天就派人送来两双云纹锦鞋,还有一叠油纸包着的桂花糕。"我爹说,练武人得先养好身子。"她坐在仓房的草垛上,看我狼吞虎咽,忽然问,"你想不想学真功夫?"
我嘴里的糕点差点噎住。她从腰间解下块玉佩,青白色的玉上雕着半朵海棠:"拿着这个去七星阁找刘先生,他会教你。"玉佩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我捏在手里,像捏着团会烫人的火。
后来我才知道,那半朵海棠是七星阁的信物,持玉者可入阁学武。可我最终没去。那天我看见她爹,七星阁阁主林鹤年,一袭紫袍立在演武场中央,掌风扫过,十丈外的旗杆应声而断。而我刚从井里捞上掉下去的水桶,满手泥污,连双像样的布鞋都没有。
有些门,不是一块玉佩就能敲开的。
武馆失火那晚,火光映红了半条街。我背着瘸腿的老掌柜往街外冲,被浓烟呛得撕心裂肺。林清晏就站在街对面,月白骑装沾了烟灰,手里攥着件湿透的棉袄。"我让人给你找了处住处,在城西铁匠铺旁边。"她把棉袄往我怀里塞,指尖触到我烧伤的胳膊,猛地缩了回去,眼圈一下子红了,"王铁匠是我爹的朋友,他会教你手艺。"
我看着她身后的马车,帷幔上绣着金线牡丹,那是只有世家贵女才配用的纹样。而我刚从火场里抢出来的,只有半袋烧焦的米。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哑着嗓子问。
她踮起脚,替我拂去头发上的火星,动作轻得像春风拂过湖面:"因为你眼里有光啊。"
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她。王铁匠说,七星阁阁主带女儿去了漠北,平定那里的魔教叛乱。我开始没日没夜地抡锤,铁砧被砸得凹陷,虎口震裂了又愈合,结出厚厚的茧。有次打坏了一把剑,铁水溅在胳膊上,烫出个海棠形状的疤,我盯着那疤看了半天,忽然想起她发簪上的缠枝莲。
三年后,我凭着一手淬火的绝活在江湖上有了些名气。有人来找我铸剑,说"惊鸿剑"楚长风要与七星阁的林清晏定下婚约,需一柄能配得上她的剑。我握着锤的手顿了顿,铁水在模具里缓缓凝固,映出我眼里的火光。
"这剑要叫什么?"来人问。
"叫'逐月'吧。"我说。
剑成那天,我在剑鞘内侧刻了半朵海棠。送剑的镖师说,楚长风一剑能劈开奔马,上个月在雁门关,为了护林清晏,硬生生接了魔教长老三掌,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她雕了支玉簪,比当年林阁主给夫人的那支还要精致。
我蹲在铁匠铺的门槛上,像当年的老王头那样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天边的月亮。我忽然对着月亮笑了,笑出了眼泪。原来有些光,真的会被更亮的光接住,不必在铁匠铺的烟尘里,被我这双粗糙的手攥得失去光彩。
我开始祷告,不是求什么重逢,只求她要的都能得到。她想踏雪寻梅,就有人备好书房暖炉;她想泛舟江湖,就有人清掉水里的暗礁;哪怕她只是随口说句喜欢城东的桃花,第二天也该有十里花海为她铺开。我能给的,楚长风那样的人物唾手可得;但楚长风给不了的,或许是我这颗永远为她悬着的心——这大概是我唯一能与她等值交换的东西了。
三十五岁那年,我娶了邻街布庄的女儿。她叫阿芷,会在我打铁时递来凉好的茶水,会在我深夜磨剑时,默默坐在旁边纳鞋底。她不识字,却知道我每次看到月亮都会发呆,从不多问。有次她摸着我胳膊上的海棠疤,轻声说:"这疤真好看,像朵花。"
我握住她的手,那双手有纳鞋底磨出的薄茧,却比任何锦缎都要温暖。我忽然想起林清晏教我的"侠"字,原来不止是执剑向前,更是懂得把软肋护在身后。
后来我去洛阳送货,在茶楼里听说书。说书人正讲"七星侠侣"的故事,说林清晏与楚长风联手扫平了黑风寨,撤退时楚长风背着她跃下悬崖,她在他背上笑,银铃般的声音惊飞了崖边的宿鸟。邻座有人叹惋:"听说林姑娘当年在城南武馆,对个杂役极好,要是......"
我把茶钱放在桌上,起身时撞见茶楼外的阳光,忽然觉得眼睛发涩。原来有些故事,注定要由别人来写完,而我能做的,就是站在台下,为那圆满的结局,真心鼓掌。
楚长风后来托人给我带了封信,信纸边缘沾着淡淡的海棠香,只写了一句话:"清晏说,当年有个小杂役眼里的光,让她觉得江湖真好。"
我把信烧了,灰烬混着烟丝,在月光下散成了风。阿芷端来温好的酒,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忽然明白,林清晏从来不是挂在天上的月,而是落在我命里的火种。她烧尽了我骨子里的怯懦,让我懂得如何去爱,如何去活,如何把那份未曾说出口的珍重,变成烟火人间里最踏实的温暖。
如今我己七十岁,孙儿缠着要听江湖故事。我从枕下摸出块磨得发亮的玉佩,那是当年林清晏给我的半朵海棠,另一半,想必早己在楚长风为她打造的妆奁里,与那支玉簪相映成辉。
"爷爷,这是谁送的?"孙儿指着玉佩问。
"一个神仙姐姐。"我望着窗外的月亮笑,"她教会爷爷,有些爱要藏在心里,化成往前走的力气。"
炉火在灶间噼啪作响,阿芷端来刚蒸好的馒头。我看着她鬓边的白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蹲在武馆草垛上的月白身影。原来江湖路远,有人策马踏花,有人灶前煨汤,说到底,都是在求一个心安。
而我的心安,早在那年火光冲天的长街上,被她塞进我怀里的那件棉袄,轻轻焐热了。
铁砧上的火星又溅在手腕上,烫出个细小的燎泡。我抬手抹了把汗,指腹蹭过胳膊上那片海棠形的旧疤——十年了,那疤早跟骨头长在了一起,像块褪不去的烙印。
方才孙儿问起这疤的来历,我没说。有些事,得烂在心里,才够分量。
就像此刻掌心里的燎泡,疼是真的,却比不上十西岁那年,攥着她给的半块海棠玉佩时的灼烫。那时的疼,是慌的,是怕的,是明知道自己站在泥里,却捧着块暖玉,生怕指缝的汗污脏了那青白色的光。
后来在铁匠铺抡锤,每一下都往死里砸。铁水烧得通红,溅在身上便是个血泡,结痂,再磨破,掌心的茧子比铁砧还硬。他们说我疯了,为个遥不可及的姑娘拼命。可他们不懂,我不是想追上她——我是想让自己站得首些,再首些,至少在想起她时,腰杆不用弯得那么低。
楚长风的信送来那天,我正在给阿芷打一支银钗。信上的字不多,可"眼里的光"那几个字,让我锤落的力道偏了,银料上敲出个歪痕。我盯着那歪痕笑,笑出泪来。原来她还记得。原来那些被我藏在柴房、藏在火场、藏在铁屑里的慌张与欢喜,她都见过。
夜里躺在阿芷身边,听她匀净的呼吸声,偶尔会摸出枕下的半块玉佩。玉质早就被体温焐得温润,边缘磨得光滑,像她当年踮脚给我拂灰时的指尖。有时会想起她笑起来的模样,鬓边银铃晃啊晃,把武馆的尘土都晃成了星光。
也不是没贪过。有次梦见跟她并肩走在七星阁的梅林里,她的斗篷扫过我的手背,软得像云。可惊醒时,摸到阿芷搭在我腰上的手,那手上有纳鞋底的茧,却比梦里的云更实在。我便懂了,有些梦是用来焐心的,不是用来实现的。
就像炉子里的火,烧得再旺,也不能把月亮拽下来。可那光落在铁砧上,能让淬好的剑更硬;落在脚边的路上,能让每一步都踩得更稳。
如今孙儿学打铁,我教他"淬火"要慢慢来,急了会裂。他问为什么,我指着天边的月亮说:"你看那光,亮了千百年,不是靠抢的,是靠等的。等风停,等云散,等自己站得足够高,自然就照得见了。"
他似懂非懂,抡起小锤砸向铁坯。火星溅起来,落在他手背上,他没躲,眼睛亮得像当年的我。
我忽然想起林清晏。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当年随手递来的那半块玉,被我当成了淬心的火。那些爱而不得的疼,那些仰望时的慌,那些成全时的硬,全在这火里烧过,淬成了后来的骨头——能扛住生活的锤,能护着身边的人,能对着月亮说一句:"你看,我没辜负那束光。"
铁砧上的剑渐渐有了形。我吹了吹刃上的铁屑,月光落上去,映出半朵模糊的海棠。
真好啊。这人间烟火,这心里的光,都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