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一家由瑞士人开设的、以“严守中立”和“保护病人隐私”著称的圣玛利亚私人医院。
顶楼一间隐蔽的特护病房外，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郎中”摘下听诊器，脸色极其难看。他看向守在门外的“琴师”和行动组长老周，摇了摇头，声音嘶哑：“高烧41度，持续不退，伤口严重化脓感染，引发了败血症。
抗生素……用尽了，效果微乎其微。他的身体……在崩溃边缘。”
老周一拳狠狠砸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眶通红：“妈的！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掩护我们那次撤离……”
“琴师”按住老周的肩膀，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低沉而疲惫：“现在说这些没用。沈先生是为了救启明同志，也是为了保护整个小组。当务之急，是找到盘尼西林！这是唯一可能救他命的药！”
盘尼西林！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这个年代，盘尼西林是价比黄金、有价无市的救命神药！仅有的少量进口渠道，几乎全部被日军和敌伪高层垄断，用于他们的伤兵和要员。
黑市上偶尔出现，价格高得令人绝望，且真假难辨，九死一生！
“我去黑市找！”老周立刻道。
“不行！”琴师断然否决，“黑市的水太深，鱼龙混杂，很可能就是敌人设下的陷阱！高桥正愁找不到我们！而且，就算买到真药，如何安全送进来？医院周围肯定布满了眼线！”
就在这时，病房内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模糊不清的呓语！
三人立刻冲了进去。
病床上，沈砚舟深陷在枕头里，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微弱。
他紧闭着双眼，眉头痛苦地紧锁，似乎陷入了极深的梦魇。汗水浸透了他的额发和病号服。
“……星星……快跑……”
“……别管我……任务……”
“……启明……笔迹……危险……”
“……火……烧掉……快……”
破碎的词句，夹杂着痛苦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声音虽低，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门外三人的心上！
他烧糊涂了！在意识最脆弱的时候，念出了最不该念的名字——“星星”！“启明”！“笔迹”！
冷汗瞬间浸透了“琴师”的后背！如果门外有敌人的窃听……后果不堪设想！
“快！冷敷！物理降温！不能让他再说话了！”“郎中”脸色剧变，立刻指挥护士。
“琴师”当机立断，对老周低吼：“立刻去检查病房内外所有可能的窃听装置！通知所有知情同志，沈先生病危，意识不清，所说皆为呓语，不得外传，更不得记录！违令者，按纪律严惩！”
老周领命，像一头暴怒又警觉的狮子，冲了出去。
“琴师”走到床边，看着沈砚舟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紧锁的眉头，听着他无意识念出的那些关乎生死、关乎牵挂的名字，心头涌起巨大的悲怆和无力。这个永远冷静、永远肩负重任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沈先生……”琴师俯下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坚持住！盘尼西林……我们会找到的！为了‘星火’，为了……启明同志！你必须活下来！”
似乎是听到了“启明”二字，沈砚舟的呓语停顿了一下，紧锁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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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心育婴堂。
苏静姝刚把哭闹的花儿哄睡，正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玛丽嬷嬷拿着一份刚送来的《沪上快报》，脸色有些异样地走了进来。
“苏姐妹，你看……这个讣告……”
苏静姝心头一跳，接过报纸。在报纸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刊登着一则极其简短、措辞冰冷的讣告：
沈氏砚舟先生，因恶疾缠身，医治无效，于昨日酉时在沪上寓所溘然长逝，享年二十有九。遵先生遗愿，丧事从简，不设灵堂，不接唁电。特此泣告。
沈氏家人 谨启
沈砚舟……死了？！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苏静姝脑中炸开！她眼前一黑，手中的报纸飘然落地。
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捏碎！剧痛席卷全身，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可能的！他怎么会死？他那么强大！那么坚韧！他还要继续战斗！他……他还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才没有失声痛哭出来。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吞没。
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苏姐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玛丽嬷嬷担忧地扶住她。
“没……没事……”苏静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强迫自己弯腰，捡起那份如同死亡判决书的报纸，手指冰冷僵硬，“只是……只是看到一位……故人离世……有些难过……”她找了个最蹩脚的理由。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己那个狭小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祈祷台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
报纸上那冰冷的铅字，像淬毒的针，一下下扎着她的心。
沈砚舟……死了？那个在乱葬岗将她拉回人间、在冰棺旁守护她重生、在生死关头将她拽上墙头、在废弃教堂里忍着剧痛缝合伤口、在安全屋灯光下郑重交付“星火”徽章的男人……死了？
巨大的空洞和绝望感，几乎将她撕裂。
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无声的泪水瞬间浸湿了粗糙的修女服。徽章在胸口的位置，冰冷刺骨。
不！不对！
一个微弱但极其尖锐的声音，突然刺破了她几乎崩溃的意识！
这讣告太蹊跷了！
沈砚舟的真实身份是地下党负责人，他的“寓所”在哪里？组织怎么可能允许他的死讯这样草率地登报？
而且，“恶疾缠身，医治无效”？他明明是在执行任务中受的枪伤！还有，“丧事从简，不设灵堂”？这完全不符合他“归国银行家”、“社交名流”的表面身份应该有的排场！
这是……假讣告！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苏静姝混乱的脑海！
是组织放的烟雾弹！为了保护真正重伤垂危、甚至可能昏迷不醒的沈砚舟！为了麻痹高桥和所有敌人！让他们以为“沈砚舟”这条线己经断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烛火，瞬间点燃了她几乎被绝望冻僵的心脏！他没死！至少，他还有救！组织在用这种方式为他争取时间！
巨大的悲喜转换让她浑身颤抖。她擦干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组织放出假讣告，意味着沈砚舟的情况一定极其危险，随时可能真正死亡！他们需要时间，需要……盘尼西林！
而盘尼西林……苏静姝的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
育婴堂……玛丽嬷嬷闲聊时提过，育婴堂的慈善基金，有时会收到一些教会渠道的特殊药品捐赠，用于救治重病的孤儿……其中，会不会有极其珍贵的盘尼西林？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她心中亮起。
她必须确认！她必须为这线希望，做点什么！即使她现在只是“苏静姝”，即使这可能违背“深潜”的命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