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实的《清季外交史料汇编》砸落在大理石地面，发出沉闷而突兀的“啪嗒”声。
在寂静的古籍阅览区，这声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微弱的涟漪。
附近零星几个埋头故纸堆的学生诧异地抬起头，目光投向声音来源。
然而，林晚对这些目光浑然不觉。
她的整个世界，在转身的瞬间，被眼前轮椅上那个苍白如纸的身影彻底凝固、撕裂、重组！
沈砚舟！
这个名字，带着滚烫的烙印和冰冷的血腥，在她心头日夜翻涌。
育婴堂外绝望的奔逃，圣玛利亚医院走廊里刺鼻的消毒水味，“琴师”那句沉重的“活下来了”带来的短暂狂喜与无尽牵挂……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绪，此刻都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活着！他真的活着！
可眼前的他…却像一尊被风霜侵蚀殆尽的玉雕。
深灰色的西装和呢大衣裹着他过分清瘦的身体，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近乎透明的苍白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阴影，深深烙印在深邃的眼窝下。
淡紫色的薄唇紧抿着，压抑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骨节分明得近乎嶙峋，指尖微微蜷曲，透着力竭的虚弱。
唯有那双眼睛。
那双曾温润如墨玉、也曾锐利如寒星的眼睛，此刻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锁定了她。
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如同被闪电劈开的夜空，难以置信如同目睹了最荒诞的奇迹，深沉的痛楚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旧伤被狠狠撕裂，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几乎要将他的生命力彻底抽干……
然而，在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复杂风暴中心，林晚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却无比倔强的光亮——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确认！
他在确认她的存在！确认眼前这个戴着圆框眼镜、穿着月白旗袍的女学生，就是那个在育婴堂风雨飘摇中与他并肩、在生死线上为他搏命的“启明”！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痛楚。
周围的一切声音——远处书页的翻动声，管理员偶尔的咳嗽声，窗外隐约的鸟鸣——都消失了。
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在冰冷的空气中激烈碰撞、绞杀。
林晚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明。
不能失控！这里是图书馆！是沪江大学！她是“林晚”！不是“启明”！更不是苏静姝！
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却又被更强大的理智死死压回心底。
她的身体因为极致的克制而微微颤抖，镜片后的双眼瞬间蒙上了一层无法抑制的水雾，但转瞬又被强行逼退，只留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巨大悲恸与极致冷静的复杂光芒。
沈砚舟坐在轮椅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燃烧的幽火，诉说着千言万语。
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极其轻微地抬起了一根食指，指向林晚脚边掉落的那本书，然后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向下点了点。
动作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但林晚看懂了！
捡起书！镇定！不要有任何异常举动！
这个无声的指令，像一道冰冷的电流贯穿了林晚混乱的神经。
她猛地一个激灵，强行压下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迅速弯下腰，手指颤抖却无比坚定地捡起了那本厚重的《清季外交史料汇编》。
书页在刚才的撞击下微微散开，露出了夹在里面那张薄薄的、伪装成家信的信笺一角！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情报！任务！
就在她捡起书，手指即将触碰到那页信笺的瞬间！
“怎么回事？谁在喧哗？”一个刻板严肃的声音从书架另一端传来。
是那个守在特藏书库门口的花白头发老管理员！
他显然被刚才书本落地的声音惊动，正拄着一根拐杖，步履蹒跚却异常警惕地朝这边走来，厚厚的镜片后射出审视的目光！
林晚的动作瞬间僵住！手指悬停在信笺上方，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如果被管理员发现她夹带不明纸张进入古籍区…后果不堪设想！任务失败是小，身份暴露才是灭顶之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声，猛地从轮椅方向爆发出来！
是沈砚舟！
他整个人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蜷缩起来，苍白的面孔瞬间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身体在轮椅上痛苦地抽搐着！
那声音之惨烈，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那个正要走过来的老管理员！
“先生！先生您怎么样？”老管理员脸色一变，立刻调转方向，拄着拐杖加快脚步朝沈砚舟走去，语气带着关切和紧张，“快！快倒杯温水来！”他朝着远处一个年轻的管理员喊道。
林晚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在老管理员视线被沈砚舟剧烈咳嗽完全吸引的刹那，她的手指如同最灵巧的探针，闪电般地将那张薄薄的信笺推进书页深处，然后迅速而自然地将书本合拢，紧紧抱在胸前！
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做完这一切，她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
但表面上，她立刻换上了一副被眼前突发状况吓到的、带着关切和不知所措的女学生表情，紧张地看着剧烈咳嗽的沈砚舟。
年轻的管理员匆匆端来一杯温水。老管理员小心翼翼地扶着沈砚舟，帮他拍背顺气，将水杯凑到他唇边。
沈砚舟咳得浑身颤抖，艰难地啜饮了几口水，那撕心裂肺的呛咳才稍稍平息。
他靠在轮椅背上，大口喘息着，脸色由通红转为更加骇人的惨白，额头上布满了虚汗，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到了极点。
“谢谢…谢谢您…”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喘息，几乎难以成句，眼神疲惫地看向老管理员，充满了歉意，“老毛病了…惊扰到大家…实在…抱歉…”
“先生您太客气了！身体要紧！”老管理员看着沈砚舟虚弱的样子，满脸的担忧和同情，“要不要送您去医务室？”
“不…不用了…歇一下就好…”沈砚舟虚弱地摆摆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站在一旁、抱着书本、一脸“惊魂未定”的林晚。
那眼神交汇的瞬间，林晚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攥紧！
她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隐晦的锐利光芒——快走！趁现在！
林晚瞬间会意！
她抱着书，微微朝老管理员和沈砚舟的方向鞠了一躬，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和歉意：“老师，先生…对不起，刚才是我没拿稳书，惊扰到大家了…我…我先走了…”她说完，不等回应，立刻低着头，抱着那本藏着情报的书，脚步匆匆地绕过书架，朝着阅览区出口的方向快步走去。
她的步伐看似慌乱，实则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快而不乱。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虚弱却无比沉重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追随着她，首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之后。
一口气冲出图书馆，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林晚才感觉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
后背的衣衫早己被冷汗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
抱着书本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她成功了！情报安全投放！第一次接头任务，在沈砚舟以生命为代价制造的混乱掩护下，完成了！
然而，巨大的成功感背后，是无尽的冰冷和后怕，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对沈砚舟身体状况的强烈担忧。
他怎么会虚弱成那样？那撕心裂肺的咳嗽，那苍白透明的脸色…盘尼西林救了他的命，但显然，他付出的代价，远比她想象的要惨重得多！
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疼。她抱着书，茫然地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林晚同学！”
一个清脆热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晚身体猛地一僵，瞬间从失神状态惊醒！
她迅速调整面部表情，换上属于“林晚”的、带着一丝疲惫和惊魂未定的茫然，缓缓转过身。
是周曼丽。她笑盈盈地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牛皮纸袋。
“真巧啊！我刚去买了新出炉的蝴蝶酥，还热乎着呢！”周曼丽走到近前，将纸袋不由分说地塞到林晚怀里，动作亲昵自然，“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刚才在图书馆被那个咳得快断气的病秧子吓到了？”
她撇撇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真是的，身体不好就别出来吓人嘛！害得管理员手忙脚乱的。”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周曼丽看到了！
她看到了图书馆里沈砚舟发病的一幕！她甚至可能看到了自己当时就在附近！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林晚！周曼丽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刻意的追踪？
她抱着温热的纸袋，指尖却一片冰凉。
镜片后的目光努力维持着平静，带着一丝被说中心事的后怕：“是…是啊，周学姐。刚才真是吓死我了…那位先生咳得好厉害…”她适时地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低头看着怀里的纸袋，“这…学姐，太破费了…”
“哎呀，跟我客气什么！”周曼丽亲热地挽住林晚的胳膊，仿佛没注意到她身体的瞬间僵硬，“走，找个地方坐坐，压压惊！顺便跟你说个事儿！”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林晚朝不远处的校园咖啡厅走去，语气神秘兮兮，“下午那个意外…就是林晚晴裙子被毁那事儿，可有后续了！精彩着呢！”
林晚晴？
林晚的心又是一紧。
她强迫自己顺着周曼丽的力道往前走，注意力却高度集中在周曼丽挽着她的那只手上，以及她看似随意的话语里透露出的每一个信息。
沈砚舟的出现，任务的完成，周曼丽的“巧合”出现，林晚晴事件的后续…所有的线索如同乱麻般纠缠在一起，让她刚刚平复些许的心绪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这平静的校园，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锋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