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染血的传单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林晚星的心上。
一连几日，栖霞院里都格外安静。春桃发现大小姐变得沉默了许多，常常对着窗外发呆，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懵懂或狡黠，而是沉淀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沉重和……愤怒？
就连新研究出来的、香喷喷的葱油饼，似乎也提不起大小姐太大的兴趣。
王署长太太的生日宴，终究还是没能躲掉。周氏下了死命令，林晚星必须出席，并且“好好打扮，别丢了林家的脸面”。
这一次，林晚晴倒是“大方”地送来了一件崭新的、时下最流行的翠绿色软缎旗袍，滚着精致的蕾丝边，尺寸也恰到好处。
“姐姐，这可是百乐门最新到的样子，我求了母亲好久才匀给你的。你穿上去，肯定能把那些太太小姐都比下去！” 林晚晴笑得甜美，眼底却藏着淬毒的针。
她太了解这个“姐姐”了，懦弱、胆小、没见过世面，穿上再好的衣服也撑不起那份气质，只会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丑。
更何况，她己经安排好了“节目”，就等林晚星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身败名裂！
林晚星看着那件华丽却艳俗的旗袍，内心毫无波澜。她明白林晚晴的算计。
扮丑？不，姐这次要玩“捧杀”！
她欣然接受，甚至“诚惶诚恐”地向林晚晴道谢，完美扮演了一个受宠若惊、没见过好东西的土包子形象。
宴会当晚，百乐门舞厅。
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梦幻的光晕，爵士乐队奏响慵懒性感的旋律。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香槟的味道。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这里是沪上十里洋场最奢靡的销金窟，仿佛将外界的战火纷飞、民生疾苦彻底隔绝。
林晚星穿着那件翠绿得扎眼的旗袍，跟在周氏和林晚晴身后步入舞厅。
过于艳丽的颜色和繁复的装饰，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增添光彩，反而衬得她肤色更显苍白，有种格格不入的俗气。
果然，不少目光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笑。林晚晴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
林晚星却仿佛浑然不觉，低着头，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快速扫过全场。
她看到了被众人簇拥的王署长夫妇，看到了几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也看到了……沈砚舟。
他依旧是人群的焦点。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晚礼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温和疏离，正与几位银行界和商界的大佬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优雅。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林晚星这抹“扎眼”的绿色，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移开，并未过多关注。
林晚星心中冷笑：很好，花瓶人设立住了。
林晚晴很快就被一群名媛闺蜜围住，如同众星捧月，她故意把林晚星晾在一边。
林晚星乐得清闲，端着一杯果汁，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看似拘谨，实则全神贯注地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信息碎片。
“听说闸北那边又戒严了……”
“还不是那些学生闹的！放着书不好好念……”
“张老板那批西药被卡在吴淞口了，日本人查得紧……”
“樱花号？那艘船不是跑南洋的吗？怎么停在咱们三号码头不走了？怪事……”
“嘘！小声点！我听说……”
零碎的交谈，如同拼图碎片，被她快速收集、分类。“闸北戒严”、“吴淞口”、“西药”、“樱花号”、“三号码头”……这些关键词在她脑中飞速碰撞、组合。
尤其是“樱花号”和“三号码头”的组合，让她瞬间联想到阿毛的情报和书房偷听的内容！心跳不由得加速。
就在这时，林晚晴带着她那群“好闺蜜”走了过来，脸上挂着虚伪的关切：“姐姐，一个人坐在这里多闷呀？王公子刚才还问起你呢，想请你跳支舞。” 她朝不远处那个一首盯着林晚星看的王公子使了个眼色。
那王公子立刻端着酒杯，带着一身酒气凑了过来，眼神放肆地上下打量着林晚星：“林大小姐，赏个脸？跳一支？” 说着，油腻的手就朝林晚星的手腕抓来。
林晚星胃里一阵翻腾，差点把果汁泼他脸上。她强忍着恶心，身体往后缩，慌乱地摆手：“不……不……我不会跳……” 声音细弱，带着哭腔。
“不会跳没关系，哥哥教你！” 王公子笑得猥琐，步步紧逼。林晚晴和她的闺蜜们在一旁掩嘴轻笑，等着看好戏。
眼看那只咸猪手就要碰到自己，林晚星眼中寒光一闪！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像是被吓坏了，猛地站起来想躲开，脚下却“一个不稳”，身体踉跄着向旁边歪倒，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啊呀——！” 同时，她手里那杯满满的、橙黄色的果汁，如同被精确制导一般，脱手飞出！
目标——林晚晴！
角度——她的胸口和……她刚刚炫耀过的那串价值不菲的南洋珍珠项链！以及她手上那瓶新买的、据说法兰西原装的限量版香水！
噗嗤！哗啦！
橙黄的果汁精准地泼洒在林晚晴翠色的旗袍前襟上，瞬间洇开一大片难看的污渍！更要命的是，那杯子的边缘，不偏不倚，正好重重砸在林晚晴握着香水瓶的手腕上！
“啊——！” 林晚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手腕剧痛，手指一松！
那瓶精致的玻璃香水瓶脱手飞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啪嚓”一声脆响，狠狠摔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玻璃碎片西溅，馥郁到刺鼻的香精气味瞬间弥漫开来！而她胸前的珍珠项链，也被果汁溅得斑斑点点，光泽尽失！
整个舞池边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音乐似乎都停顿了一拍！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林晚星则“顺势”摔倒在地，动作狼狈不堪，膝盖磕得生疼。她抬起脸，小脸煞白，眼圈瞬间就红了，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指着林晚晴和王公子，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委屈惊恐：“妹妹……你……你推我干什么？王公子……你……你别过来！我好怕……” 她瑟缩着，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
林晚晴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前襟、手腕的红肿、地上碎裂的香水瓶和污损的珍珠项链，再听到林晚星那颠倒黑白的哭诉，气得浑身发抖，脸都扭曲了！
她想辩解，想撕烂林晚星的嘴，但刚才她确实离林晚星很近，王公子也确实在逼近，在众人眼里，可不就是她“推搡”导致林晚星摔倒泼了果汁砸了香水？
“你……你胡说！明明是你自己……” 林晚晴气得语无伦次。
“够了！” 周氏闻声赶来，看到眼前的场景，特别是林晚晴的狼狈和林晚星那副“受害至深”的样子，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她狠狠剜了林晚星一眼，又气又急地呵斥林晚晴：“还嫌不够丢人吗？！还不快回去收拾！”
她一边指挥丫鬟扶住气得快晕厥的林晚晴，一边对着周围看热闹的人强挤笑容：“意外，都是意外！惊扰各位了！”
一场精心设计的羞辱，变成了林晚晴自己的丢脸大会！王公子也讪讪地退开，他可不想惹一身腥。
混乱中，林晚星被春桃扶起来，依旧“惊魂未定”地低着头。然而，就在她起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扫过旁边一根装饰华丽的廊柱。
柱子后面，两个穿着考究和服、留着仁丹胡、神态倨傲的中年男人，正压低声音用日语快速交谈着：
“……樱花号……三号码头……货己齐备……”
“……初五……子时……务必准时……”
“……吴淞口外……接应……‘新安丸’……”
声音很低，语速很快，夹杂着一些专业词汇。但林晚星那突击复苏的日语底子，加上“樱花号”、“三号码头”、“初五”、“子时”、“吴淞口”、“新安丸”这些她早己烂熟于心的关键词，瞬间像钥匙一样打开了锁！她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翻译机，瞬间捕捉并理解了核心信息！
和她之前拼凑的情报完美吻合！甚至更具体！这是决定性的情报碎片！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巨大的危机感和一丝抓住关键线索的兴奋交织在一起！她死死掐住掌心，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失态。
就在这时，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沈砚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并未参与混乱，只是站在几步开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先是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和哭哭啼啼的林晚晴，然后，落在了林晚星身上。
林晚星立刻低下头，恢复那副受惊小白兔的模样，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沈砚舟的视线在她低垂的、沾着泪珠的睫毛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她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最后落在她因为刚才“摔倒”而微微凌乱的鬓角。他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刚才那一连串的“意外”，摔倒的角度，果汁泼洒的精准轨迹，香水瓶碎裂的时机……真的只是巧合和笨拙吗？这个林家大小姐，在混乱中低头的那一瞬间，脸上似乎并没有多少恐惧，反而有种……异样的专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