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得几乎能灼伤鼻腔。
林晚躺在单人病房冰冷的铁床上,右臂被厚厚的纱布包裹得如同木乃伊,悬挂在胸前。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着左肩深处尖锐的刺痛和右臂那被烈火舔舐过的、深入骨髓的灼痛。
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在她体内肆虐,带来阵阵眩晕和光怪陆离的幻觉。
冰冷的点滴顺着塑料管注入血管,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却无法驱散那由内而外的、仿佛要将灵魂都烧干的灼热。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法租界的屋顶,酝酿着一场新的雨。
病房门紧闭,门口两名如同铁塔般的安南巡捕,影子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无声地宣告着囚禁。
时间在伤痛和高烧的折磨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林晚都在心中疯狂计算。
老宋拿到碎片了吗?他安全离开医院了吗?碎片上的分子式残影…那关键的“”、“苯环”、“As”…老宋能解读出来吗?顾维桢和阿毛的手术…到底怎么样了?
巨大的焦虑如同毒蛇,啃噬着她残存的理智。她强迫自己冷静,将所有的精神集中在对抗身体的痛苦上,将每一次呼吸都当作一次战斗。
她不能倒下,至少在得到老宋的消息前,在确保碎片安全前,她必须撑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亨利·杜邦督察再次走了进来。这一次,他身后没有跟着安南巡捕,只有他一个人。
他换下了笔挺的制服,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脸色依旧冷峻,但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更加锐利的审视。
他拉过一张椅子,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沉默地、极具压迫感地注视着林晚。
病房里只剩下点滴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和林晚因高烧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加煎熬。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杜邦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穿透她虚弱的外表,首刺灵魂深处。他知道了什么?发现了什么破绽?
“林小姐,”杜邦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觉怎么样?”
“谢谢督察关心…好…好一些了…”林晚的声音依旧虚弱嘶哑,带着高烧的混沌感,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茫然和疲惫。
“那就好。”杜邦微微颔首,目光却没有丝毫放松,“我来,是想和你再谈谈昨晚的事情。一些…新的发现,让我觉得事情可能比我们最初想象的更加…复杂。”
新的发现?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是什么?难道是…碎片?不可能!老宋动作很快,而且她确定当时没人注意到!
“复杂?”林晚“困惑”地眨了眨眼,努力表现出一个无辜伤者的茫然。
“是的。”杜邦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这个姿势让他显得更加专注和具有压迫感,“首先,是关于那位‘顾先生’。”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林晚的眼睛,“我们调取了部分外围现场目击者的模糊描述,以及…一些弹道分析。袭击他的人所使用的武器,包括那枚引爆配电箱的‘特殊装置’,其风格和手法,与我们档案里记录的一个代号‘夜枭’(Le Hibou)的神秘人物高度吻合。
此人极其危险,行踪诡秘,是近半年来多起针对租界要员和外国商人刺杀、破坏活动的幕后黑手。租界悬赏极高。”
“夜枭?”林晚适时地表现出“惊恐”和“难以置信”,“他…他为什么要袭击顾先生?顾先生只是个商人啊!”
“这正是问题所在。”杜邦的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一个普通的商人朋友,为什么会引来‘夜枭’这种级别的杀手亲自出手?甚至不惜引爆配电箱制造混乱?这不合常理。”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林晚苍白的脸:“而且,林小姐,你说你是圣玛利亚医院的护士,被爆炸波及。
但根据我们初步调查,圣玛利亚医院当晚的值班护士名单里,并没有一个叫‘林晚星’的人。你的身份…似乎有些模糊?”
身份!果然被查了!
林晚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浪拍击着她的神经!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我…我是新来的…临时工…还没来得及登记…”她艰难地辩解,声音带着委屈和一丝慌乱,“那天…那天是护士长看我手脚麻利,临时叫我去帮忙的…爆炸太突然…好多记录都毁了…” 她试图将一切推给混乱。
“临时工?”杜邦的眼神更加锐利,显然不信这套说辞,“那你的枪伤呢?你说是在混乱中被流弹击中。但我们的法医初步检验了你左肩取出的弹头…是7.62×25mm托卡列夫手枪弹!
这种子弹,是苏联制式武器,也是…中国某些地下抵抗组织,比如中共地下党常用的型号!”他语速陡然加快,如同重锤敲击,“一个临时护士,在法租界码头爆炸现场,被中共地下党常用的子弹击中?林小姐,你觉得这个巧合,是不是太过离奇了?!”
托卡列夫弹!中共地下党!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她瞬间明白了!是“知更鸟”!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魔鬼!
他不仅在现场看到了她,更在事后精准地补上了这致命的一刀!这颗子弹的型号,就是他精心准备的嫁祸铁证!
将她和“中共地下党”牢牢捆绑在一起!借法租界巡捕房的手,彻底清除她这个心腹大患!
巨大的愤怒和寒意让她几乎窒息!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乱!一旦承认或者表现出任何与地下党相关的迹象,立刻就是灭顶之灾!
“不…不可能!”林晚猛地摇头,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混合着惊恐和巨大的委屈,“我不知道什么子弹…什么地下党…督察先生!我只是个护士!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救人…然后就被打中了…那些开枪的人…他们都戴着面具…穿着黑衣服…我根本看不清是谁…” 她死死咬住“无辜卷入”的设定,将恐惧和无助发挥到极致。
杜邦冷冷地看着她痛哭流涕、惊惧交加的样子,眼神中没有丝毫动容,只有更深的审视和怀疑。
显然,林晚的表演并未完全打消他的疑虑。那颗托卡列夫弹头,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判断里。
病房里的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咚咚咚!” 病房门被急促地敲响。
一个年轻的华捕探员神色紧张地推门进来,快步走到杜邦督察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又发生了什么?难道是老宋出事了?还是顾维桢或阿毛…
杜邦督察听着手下的汇报,冷峻的脸色骤然一变!眉头猛地拧紧,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难以置信!
他猛地站起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再次射向病床上的林晚,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确定?”杜邦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千真万确!督察!就在医院锅炉房后面的垃圾通道口发现的!人己经控制住了!”华捕探员肯定地回答。
杜邦督察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再次看向林晚,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沉默了几秒钟,才用一种带着奇异重量的语气说道:
“林小姐,看来…你的故事里,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惊喜’。”
“我们刚刚在医院外围,抓住了一个试图潜入医院、行踪鬼祟的老人。
他自称姓宋,是杏林堂的大夫。最关键的是…”杜邦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林晚的心上,
“我们在他的衣袋里,发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几片被烧焦的、像是胶卷的碎片!”
轰——!
如同惊雷在林晚的脑海中炸响!
老宋!被抓住了!碎片!被发现了!
巨大的绝望瞬间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解药的线索…最后的希望…完了…全完了…
林晚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连伪装都几乎无法维持。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杜邦督察将林晚瞬间剧变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锐利。
他缓缓走到病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林晚,声音冰冷彻骨:
“现在,林晚星小姐,或者说…‘启明’同志?”
“我们是不是该重新谈谈,关于昨晚的码头爆炸,关于‘樱花计划’,关于…你那位代号‘白鹭’的军统盟友顾维桢,以及你们三方…或者说西方,在那片修罗场上演的这场惊天大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