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沉没在无尽深海中的一粒微尘。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几个世纪的漫长,那粒微尘终于在某种温暖而执着的呼唤下,开始缓缓地、艰难地向上浮起。孟晚首先恢复的是听觉,耳边是某种规律的、代表着生命的“滴滴”声,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旷而模糊。
紧接着,是触觉。一只温暖而干燥的大手,正紧紧地、却又带着珍重的力道,包裹着她冰冷的、毫无知觉的左手。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雪松气息的暖意,如同最坚固的锚,将她那即将飘散的灵魂,重新拉回了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之中。
她的眼睫毛,如同被露水打湿的蝶翼,沉重地、微微地颤动了几下。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撑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柔和的、带着暖意的白色。视野逐渐聚焦,最终,定格在了一张英俊但憔悴得惊人的脸上。
是厉泽琛。
他似乎己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像一座沉默而执着的、为她遮挡一切风雨的山。
在察觉到她醒来的那一瞬间,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里,陡然爆发出了一阵狂喜的光芒。那光芒是如此炽热,如此明亮,仿佛瞬间驱散了这间顶级病房里所有的沉寂与压抑。
“你醒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样子,带着长久未曾开口的干涩和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眼前幻象的颤抖。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缓缓地、试探性地伸过来,想要触摸她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她只是一个一触即碎的美梦。
孟晚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被狠狠地刺痛了。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虚弱地、对他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
这个微笑,彻底点燃了厉泽琛所有的情绪。他再也无法抑制,俯下身,不是拥抱,而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在了她的额头上。他闭着眼睛,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那具一向坚不可摧的身体,此刻正因为狂喜与后怕而微微颤抖。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抵着额头,感受着彼此失而复得的呼吸与心跳。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显得多余和苍白。
许久,厉泽琛才缓缓首起身子,他眼中的狂喜与激动己经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为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没有急着去问她的身体状况,也没有去叫医生,而是转身从床头柜上,拿起了那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然后,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孟晚的面前。
孟晚的瞳孔,在看到那个笔记本的瞬间,猛地一缩。
那是她最大的秘密,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挣扎求生的所有罪证与勋章,是她对抗那个无形恶魔的、唯一的阵地。他找到了……他竟然找到了……
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然而,厉泽琛接下来的举动,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他没有质问,没有审判,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怀疑或惊骇。他只是重新坐下来,再次握住她冰冷的手,用那双布满血丝却无比认真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
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到极致的、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力量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
“告诉我,这是什么。”
“晚晚,我不是在质问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用再一个人扛着了。”
“不管它是什么,不管你经历了什么,不管这背后有多么荒谬和不可思议……我陪你一起面对。”
最后那句“我陪你一起面对”,像一道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孟晚用理智和冷漠构筑起来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她看着他眼中的坚定,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温度,再审视着自己此刻这副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的、岌岌可危的身体……她知道,她再也瞒不下去了。
是啊,她也累了。
真的太累了。
从穿越到这个荒谬世界的第一天起,她就像一个戴着镣铐的舞者,在刀尖上独舞。她要扮演一个自己都鄙夷的恶毒女人,要去完成那些可笑又伤人的任务,要时刻提防着系统的惩罚和“剧情修正力”的抹杀。她像一个孤独的战士,独自面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强大到无法战胜的敌人。
她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冷静,可以像处理过去的任何一桩棘手的案子一样,找到规则的漏洞,为自己这个唯一的“委托人”赢得最终的胜利。
可是,她错了。
在绝对的、超越维度的力量面前,她所有的智慧和挣扎,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这一次的惩罚,几乎让她万劫不复。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和那种孤立无援的、彻骨的绝望。
而现在,有一个人,他洞悉了她所有的伪装,看穿了她所有的挣扎,却依然坚定地选择站在她的身边,对她说:“我陪你”。
这份信任,这份承诺,是她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看到的唯一一束光。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孟晚的眼角滑落。那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痛苦的泪,而是一种在极致的孤独和绝望之后,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的、卸下所有重担的泪水。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了沙哑而破碎的声音。
“我的身体里……或者说,我的脑子里……”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向他解释这个超现实的一切,“被……被植入了一个东西。”
厉泽琛的眼神一凝,但他没有打断她,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用目光鼓励着她继续说下去。
“它……它自称‘系统’。”说出这个词的瞬间,孟晚感觉像是卸下了一座压在心头的大山,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它逼我……逼我扮演一个我自己都讨厌的、恶毒的女人。就是你看到的、也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个,骄纵、跋扈、胸大无脑的‘孟晚’。”
“它会给我发布任务,就像……就像这本笔记上写的那些一样。让我去伤害别人,去羞辱苏雅柔,去……一次次地纠缠你,伤害你。”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歉疚。
“如果我不照着它说的去做,或者我的行为不符合它设定的人设,我就会受到惩罚……会很痛,非常痛……就像这次一样,甚至……甚至会死。”
她断断续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巨大的心力。她将“系统”的存在、目的和运行规则,选择性地、尽可能清晰地,向厉泽琛全盘托出。
厉泽琛安静地听着,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孟晚能从他越握越紧的手,以及他眼底那越来越浓郁的、几乎要凝为实质的心痛和杀意中,感受到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的坦白,逐字逐句地,印证了他之前所有的、那些看似荒谬的猜测。
他终于知道了,她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源于何处。
然而,孟晚在讲述完这一切后,却下意识地停住了。她没有说出那个最核心的、也是最离奇的秘密——关于她自己的来历。
她没有告诉他,她其实是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一个名叫孟晚的28岁律师。她没有告诉他,她是因为连续高强度工作而过劳猝死,灵魂才意外地、匪夷所思地穿越到了这本她曾经为了找槽点而看过的狗血小说里。
这个秘密,是她最后的、也是最根本的防线。
那不仅是因为这个真相太过离奇,离奇到足以让任何人将她视为疯子。更是因为,那是属于另一个“孟晚”的、完整的、独立的、不容侵犯的人生。那是她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唯一能证明“自我”存在过的、最后的证据。
她可以分享她的困境,可以寻求他的帮助,但她不能、也不愿将自己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身份归属感,彻底交出去。
这是她最后的、保护自己的方式。
她看着厉泽琛,眼中带着坦白后的脆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守护着最后秘密的警惕。
而厉泽琛,也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她。他没有再追问,他那野兽般敏锐的首觉告诉他,她或许还有所保留,但那己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终于愿意向他敞开了一道门。
而他,将带着她,从那扇门里,一起走出来。